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两人在朱雀京城并肩看万家灯火的时候。未曾想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活变化竟然这么大。
沐毓露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衫,沉默地注视着脚下沉睡的城池,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移到坐在旁边的三州堇璱身上:“又有小半年的时间没见了,这段时间你做什么去了。”
三州堇璱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是在执行任务,沐毓露有些气恼地将头扭了回去,“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是怕我担心你,还是怕在我面前泄露了机密?”
三州堇璱见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将手臂抬起,却不是揽她,而是把手覆上她撑在砖瓦上微微带着凉意的手背。
春寒料峭,两人的手都有些冷,但是握在一起之后,很快便生出了一些暖意。
“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反正任务已经完成,说出来平白让你受到惊吓。”三州堇璱认真地同她解释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余风声不歇,又过了好一会儿,沐毓露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之前到朱雀国来救我,三州阁会不会罚你?”
她低低地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会连累到你。”
三州堇璱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杀手也有自由行动的时间,并不总是在执行任务。去朱雀国救你是我自己的行动,三州阁管不了。”
听他这么说沐毓露放心了许多,她转而又生出了一些好奇:“穆衾寒告诉过我,你帮他执行过两个任务。你们不是合作关系么?就算是和自己的雇主做对,三州阁也不会插手么?”
三州堇璱笑了笑:“每个任务之间都是独立的,我们只需要完成任务就好,与发布任务的人其实不会有过多交集,他们也称不上是我们的雇主。”
沐毓露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继续问:“那怎么样才称得上是雇主呢?”
她再次转头望着三州堇璱:“倘若我出银子雇你做我的贴身侍卫,雇一个月,雇一年,雇十年……这样的话我算是你的雇主了么?”
三州堇璱也转头将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就这样注视了她一会儿之后,他才道:“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三州阁的杀手身价都非常贵。”
沐毓露点了点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顶级杀手是不是尤其贵?”
她又轻轻地叹息一声:“若是能花银子把你雇在身边,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像这样半年才能见一面了?”
三州堇璱眸光微动,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其实杀手也是可以攒下银两离开三州阁的,只是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但其实不用说她也知道,三州堇璱不是一般的杀手,以他的价值,不管出多少银两,三州阁肯定都不会放他走。
他们会一直用寒毒控制他,直到连解药都解不了他体内堆积的毒素为止。
沐毓露声音有些低沉:“他们会救你,但也不会放过你,是不是?”
她问:“那天你坠下悬崖,是三州阁的人来把你救走的吗?”
三州堇璱低低地应了一声:“收到小唐递来的消息时我刚刚服下解药,还没来得及运功调息就直接回到了朱雀国。他们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应该是从一开始就跟在我的身后。”
沐毓露算是明白了三州阁的做事风格,杀手的私事他们不会管,也不会横加阻拦,但是如三州堇璱这般的顶级杀手,十年百年也未必能培养出来一个,因此他们不会放他自由,也舍不得让他就这样轻易的去死。
沐毓露不想再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她换了个话题道:“离开朱雀国之后我过得挺不错的,我很喜欢其野学院,也很喜欢我的师父。”
三州堇璱听见她这样说,眼中也带了笑意,他嗯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虽然他们已经有小半年没见,但似乎她的事情他都知道。
沐毓露向他分享着自己这半年间的生活经历,然后问他:“那你的师父呢?之前听你说是在七岁那一年被师父带到三州阁的?”
三州堇璱转过头,沉默地望向深沉夜色里的城池轮廓,他的眼中时而浮现出些许迷惘之色,时而又流露出些许忧伤或是愤怒,显然沐毓露的问题将他拉回了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记忆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那日他正好路过怀安县最热闹的那条长街,而我恰好从那条街上最高的楼跳下来。”
沐毓露转头望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极为平静地回忆着这一件烙印进了记忆里的往事,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那天是我流浪了那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别人的善意。”
沐毓露原本以为三州堇璱这句话是在说他的师父,可是继续往下听,她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一般在街道上巡检的人看到我们都会前来驱逐,可是那天他们没有。”
“他们很和善地走到我面前,手上还拿着一个糖人,他们问我为什么独自在街上流浪,说要带我去找我的父母。”
“可就是我的父母把我卖给人牙子的,我逃了出来,从此开始独自流浪。”
“他们似乎很心疼我的遭遇,说愿意给我一口饭吃,问我愿不愿意在衙门做事。”
“我相信了他们,然后他们就带我去了一个酒楼,说雅间里的人就是我的贵人,让我好好服侍他。”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蜷缩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连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位贵人的官职不大,不过是一个三班衙役首领而已,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官吏,就可以在这个县上作威作福。”
“被锁进房间之后我才知道他们所谓的服侍是什么意思,也才知道这位衙役首领有淫狎娈童的嗜好。”
听到这里沐毓露有些听不下去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稍稍用了用力,示意他若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三州堇璱继续道:“他们锁住了我的去路,我没有地方可逃,最后只能从窗户跳了下去。”
“而我的师父恰好在此时路过,他说我有勇气,也看出我是个习武的料子,这才将我带回了三州阁。若是那日没有碰见他,我可能也活不到现在。”
沐毓露突然想起自己抛绣球那日发生的事情,彼时他一直在楼对面看戏,直到她跳下去了才出手相救,于是问他:“抛绣球那天你看我坠楼了才现身救我,是因为那天的场景让你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吗?”
三州堇璱点了点头。
沐毓露又问:“那你一直戴着面具,即便受了重伤也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把它摘下来,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沐毓露以为三州堇璱不愿意再回答时,她看见他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后来那个衙役首领成为了我剑下的第一个亡魂。可是我杀了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他低低地笑了笑:“既没有感觉害怕,也没有觉得痛快。”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师父说得没错,我天生就是当杀手的料。”今晚应当是他生平第一次向旁人说出心里话,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一些颤抖,连嘴角都有一丝抽搐。
他抬手下意识想要抚上自己的面具,这时候才想起今天并没有戴面具。
好像自从将面具送给沐毓露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戴过面具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人当初是如何夸我,他夸我比那些女童都生得好看。”他将手放下,继续回忆着:“可笑的是,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原来意识到自己生得很好看。”
“但其实那所谓的好看并没有什么用,有时候它反而让我觉得恶心。”
他蹙了蹙眉:“有时我会透过镜子去看自己的眉眼,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我讨厌我身上的一切,它们在那个人口中描述得越美好,我就越觉得恶心……”
沐毓露在这时候打断了他。
她俯身吻住了他的唇,将他未说完的话都封了回去,然后在他错愕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她亲了亲他紧绷的脸颊,然后吻上他的眉眼,最后她轻轻抚摸他攥紧的拳背,带着一点温柔的坚持,一点点掰开他僵硬地蜷缩在一起的手指。
拳头摊开,露出掌心几道狰狞的旧疤,她垂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吻上那些疤痕。
“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很美,包括掌心的这些疤痕。”她一下又一下地吻他,然后伏在他的膝头抬眼看他:“美好的事物是不会让人觉得恶心的,令人恶心的是那个该死的人。”
她的眼睛里好像盛着星星:“你杀了他,等于救下了很多无辜的孩子,不要再因为那个人而惩罚自己了,他根本就不配让你这么多年都记着他。”
三州堇璱的眸底在这一刻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他的确是不会再记得那个人了,从此他只会记得今晚她伏在他膝头的模样。
他再也忘不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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