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一跳进水里,顿时就后悔了。
他只知道这地方水情复杂,最好脱身,还记得让阿峤抓住自己免得被浪冲走。
但真跳进水里,被激浪卷走,看着阿峤怎么奋力追赶也追不上的时候才发现,当真人算不如天算。
水浪将他越推越远,他沉沉浮浮许久,怎么也靠不了岸,终于彻底失力,在水流中昏迷过去。
北地的深秋寒意已浓,天蒙蒙亮时,林夙才在一条小舟上清醒过来,早已湿透的衣物包裹全身,身躯几乎没了知觉。
一个船夫正坐在船尾摇橹,淡黄色的日晕昏蒙蒙罩在他头顶,举目四望,但见江水茫茫,漫无边际,四周景色模糊,离岸极远,林夙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发出声音。
“多谢老丈搭救,老丈有没有看见,我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
那船夫头也不回:“每个人都能捞着,老头子干脆不捕鱼,专心在这干打捞好啦。”
那便是与阿峤走散了。
不过毕竟落在同一条江中,总不会离得太远,以阿峤的本事,也不会在水里出事,他们迟早总会联络上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日的清晨,似乎冷得格外厉害。
林夙定定神,又道:“阁下救命之恩,改日必报,现下我已醒了,劳烦老丈靠岸将我放下去就行。”
那船夫这时才回头,瞥他一眼:“后生好不省事,这方圆十里没有人家,我现在将你放下去,岂不是送你去死,你没看你那脸都白得像鬼了么?”
林夙正要说自己上岸就是去想办法取暖的,船夫伸手一指前方道:“前头有个屋子,我平时夜里捕鱼就住那,可以去歇歇脚。”
他既这样说,林夙自然也不好坚持:“多谢。”
那船夫运船如飞,小舟一路破水而去,岸边的水鸟不时从水面掠过,低头一啄,便是一条小鱼。此处碧波粼粼,水雾茫茫,只见船桨翻动,水鸟翩飞,船夫划船无聊,朗声唱起歌来: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林夙此刻已知这船夫原来是个渔夫,听他这曲《西江月》唱的正是捕鱼的事,倒是应景。只是这唱词气质不俗,心想莫非这老者还是个高人?
“这词是老丈作的么?倒是很有江湖气。”
船夫大笑道:“老头子字都不识,会作什么词?这是以前坐船的客人留的,我图它彩头好,什么‘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听着就高兴,这才记下来,没事就唱唱。”
林夙心道,这位客人词风洒脱旷达,很有意趣,只是透着一股出世意味,想必并不喜人打搅。
又想起自己如今一脑门官司,更不适合横生枝节,便歇了想要结交的心。
船夫说话间已经将船转了个弯,小船脱离主流,划入一支分流中,只见前方水面渐窄,水草渐丰,没过多久,一间临水小楼出现在眼前。
“这附近没有旅店,什么落水的投河的,漂到这里来,都在这歇脚,里头有些稻草被褥,还有前人捡的柴火,你自己取来用。门后有口烂锅可以烤火。”船夫说着话,将船边挂着的一篓子鱼也放下船,“这鱼随你想烤想煮,自己收拾着吃,屋子平时不会有人来,你可自便。”
林夙听他安排得面面俱到,显然这会儿功夫里,已将一切都考虑到了,心中一片感动,船夫却看也不看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夙将话吞回肚子里,回过身,又将小楼观察一番,见这人说的应当不假,便找到角落处,用小刀刻下一片羽毛。
阿峤若过来,见到这图案,便知道他在这里了。
他此刻早冷得手脚僵硬,进屋子后,飞快将火生起来,脱掉厚重湿冷的外衣,便如卸掉了千斤重担。
火势渐旺,热气烘过来,将他脸映得通红,身躯顿时像化冻的雪人,一点一滴恢复知觉。
心跳声总算回归清晰,不太听使唤的手也可以活动了,林夙缓过劲来,捡起旁边的一根树枝,一边烤火,一边趁记忆还新鲜,在地上梳理起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黑衣人首次出现便是在这次回程途中,他敢保证,自己此前从未与这些人打过交道。
——黑衣人追杀他分外执着,不死不休,似乎他一定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关键点似乎就在这趟潦泽之行了。
——可他来潦泽只是替父皇慰问长期戍边的将士,升官的升官,封赏的封赏,同行的还有一位老太监,这位老太监比他先回去,但途中一路平安,并没有遇到类似的事。
——应当不是江湖上的仇敌,他与江湖人士来往不多,谈不上树敌。况且黑衣人武功路数古怪,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种。
——想他死的人里,三哥和已经倒戈的楚屺能算得上,只是前世他去试探过三哥,对方如临大敌,显是不知情的。
那么会是谁,这样想要他死?
他死之后,受益的会是谁?
他早年随师父在山中习武,出师之后在江湖中游历了两年,直到某日听见敌军突袭的消息,知晓边境开战,想起北方犹有国土沦陷,自己一身武艺,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便立即回京,请缨出征,此后便几乎住在了边境。这场战打了好几年,直到失陷的城池悉数收了回来,乌国同意与大曦签订止战协议,双方结为盟友,和平共处,才回京城过了段安稳日子。
所以这次父皇才会派他来办这件事,一来他有威望,二来潦泽也如他的第二故乡,他回这里便如回家一般轻车熟路。
林夙拿起树枝,迟疑着在地上写下“乌国”两个字。
他早有怀疑的,那么古怪的武功路数,凭空出现在从潦泽回来的路上,若是外邦人,似乎也说得过去。
只是理由还是不够充分,盟约已经签订了两年,如今两边和平往来,互通有无,连带着边境贸易繁荣,这时候挑起纷争,对谁都不会有好处。况且乌国的高手他也并非没有接触,那些人并不像。
他想了想,又划掉这两个字。
这些东西前世便已复盘过无数次,如今再回顾,似乎也找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他内力消失的经历也十分离奇,前世他就曾派人四处打听,也只得出一个中毒的猜测,至于是何种毒药,却也没人说得出了。
林夙直觉,如果能查出中的毒药是什么,或许会对追查黑衣人身份大有帮助。
不知道是落水的后遗症,还是从新死到重生的经历太惊心动魄,他胸口依旧感觉到一阵阵心悸。他想起在船上时看到的心口黑痕,这痕迹不痛不痒,更像是他回魂重生,特意从前世带回来的一道证明。
他梳理完已知信息,思绪纷飞,忽又想起年初时遇到的一件奇事。
就在今年三月,他曾路过一座风景秀丽的高山,山下胜传,这山中住着一位隐世高人,有经世济民之才,又通晓阴阳五行,奇门八卦,能通算过去未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端的是一位神仙人物。
林夙素来爱才,虽然知晓民间偶尔有沽名钓誉之辈会假装隐士,意图另辟蹊径,走这条“终南捷径”,但毕竟到了山脚,有没有真材实学,他见了本人自有分晓。
谁知和阿峤一起上了山去,说明来意,门童看也不看就回绝。
“我们山主说啦,今日不见客。”
阿峤上前一步:“我家主人身份不一般,你进去通报一声再回答也不迟。”
“这位公子自然是贵人,可我主人也说了不见。”小童摇头晃脑,忽然伸手指着树梢上一只黒枕黄鹂,“你看,今日一大早这黄鹂就飞来,叽叽喳喳叫了已有半天,山主便吩咐我们守着大门,说今天的客人定不一般。不过么,他也说了,您不是他要等的人,他是不会见你的。”
那黄鹂翅羽乌黑,身子金黄,似乎正暗示皇家身份,阿峤并不相信这套说辞:“焉知这鸟不是你们自己养的,提前放出来唬人?”
小童不急不慌:“贵人可是国姓,家中行五?若是,主人想等的确实不是您,请回吧。”
阿峤还待分说,林夙制止了他:“不知山主等的到底是什么人?”
小童清清嗓子:“主人说了,他要等的,自然是有德之人,有缘之人,有运之人,有命之人,四者缺一不可。”
吃了这通闭门羹,阿峤下山时还很不忿,鼓着腮帮子不解道:“他又没见过殿下,凭什么这样说?”
林夙心中也觉得奇怪,因为战功赫赫,他在民间素有威望,在父皇几个儿子中,他资质履历能力样样出挑,虽然大哥死后,父皇尚未立储,但无论坊间朝堂,都已将他当做了接班人的不二之选。
——偏这神神叨叨的碧峡山主竟然说他无德无缘无命无运,实在有些危言耸听。
林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番话会是真的,就算这人知道他身份,也没什么稀奇,他行踪并未保密,江湖上若有人脉,多加打探便能知道,那黄鹂也如阿峤所说,是他自己养的也未可知。
他见阿峤还气鼓鼓的,倒反过来安慰他:“从来越难得到的东西越被珍惜,他今日拒绝了我,消息传出去,岂非更加名气大涨?况且我这里并不缺幕僚,他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恐怕他想要的人也确实不是我。”
阿峤听完,恍然大悟:“那我知道了……这人是将殿下当做了筏子,靠拒绝你来自抬身价,名气传出去后,才能引来他想要的人。所以他才说故意那番危言耸听的话……实在可恶!”
林夙确实也是这般猜测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天命,当时听了那些话也从未放在心上过,只是对这人印象着实很一般。
此时想起从前这番话,倒真一阵恍惚。
难道当日碧峡山上,那个神秘山主……当真算准了他如今遭遇?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词出自《西游记》第9回《西江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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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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