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吏带着人趁着难得的雨后阳光在堤坝附近的山上采石,这里山头小,没有大石头,搬起来并不费力,只是须得再安排人将石头装在麻袋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堵住缺口。
越州的地势很有意思,城内是最高的,出了城地势便逐渐低洼下去。
因此堤坝就建在城门附近,堤坝冲毁了,城外便逐渐被淹没,城内就成了孤岛。
温稚水没有跟着去,她休整一番,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又出了门,打算到城门处再瞧瞧。
此时的太阳难得的温暖,温稚水思绪万千,乱七八糟地飘,她觉得自己在冥冥之中已经抓住了一点线头,只需要一点点灵光,她就能赢。
她步伐不快不慢,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家风范。
倏地,温稚水突然站定,她突然急急地拽住春桃的手:“春桃,赵传呢?赵传在哪?”
春桃疑惑地一歪头,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回答道:“早前就往城门了,正给大家伙帮忙呢。”
温稚水深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恢复了镇定,点了点头。
城门处已然是热火朝天。
老吏带着人开出的石头在那里高高的垒起,有几人在那里装填麻袋,还有几人扛着麻袋将麻袋往一个地方堆——城外水位还高,此时出去仍旧太危险。
不过太阳已经出来了,城外的洪水要不了多久就能退掉一大半,到时候就能去填补缺口。
等到时候彻底退了水,过了雨季,再重新修葺堤坝,似乎就能重新回到以前的安稳时光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好像就连老天爷都在帮忙。
温稚水沐浴在阳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很快有人发现了她,惊喜唤道:“县主!您来啦!”
温稚水抬眼瞧去,发现正是之前那个带着孩子逃灾的母亲,她先前还给她说过话。
温稚水仍旧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个年轻女人的模样。
面容枯槁,甚至都不像是凋谢的花,因为花哪怕凋谢,也显得娇美脆弱,但是这个女人,就像是烂泥里长出的被阳光晒得干瘪枯黄的野葱。
不好看,粗糙,又呛人。
但是现在像是被浇灌了一瓢甘露,重新又焕发了生机,底下又长出了嫩绿的一截。
温稚水对她露出一个笑。
女人激动地想要上前,又有些怯懦地停住了,站在温稚水面前,露出感恩的神情:“县主,你,还记得我不?”
“当然,秦虹姐。”温稚水点点头,拍了拍眼前女人干枯的染着泥巴的手。
“泥泥去哪里了?怎么没见着?”
泥泥是秦虹的女儿,才三岁,瘦瘦小小的一只,温稚水仍旧记得,初见时,她闭着眼睛,孩童细嫩的脸蛋贴在母亲的脖颈上,孺慕情深,仿佛互相是对方的全世界。
小女孩的嗓子也是细细的,说话慢吞吞的,可怜又可爱,她曾经拽着温稚水的裙摆,什么话也说不明白,却执着地跟着转圈走。
温稚水蹲下身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三岁的泥泥不知道自己是泥泥,只有一句“姐姐,漂亮”的车轱辘话来回说。
更多时候是在母亲瘦弱又温暖的怀里,满怀依恋。
此时竟然没有看见小孩儿的身影,温稚水几乎以为秦虹与泥泥是没法分开超过三尺的。
提到泥泥,秦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弯了,她笑着说:“正在棚子里呢,现在大家伙都来做工帮忙,小孩子也多了起来,泥泥有了玩伴,高兴多了。”
温稚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想着一群小孩儿在一起玩的童趣画面,笑道:“泥泥正是要玩伴的年龄。”
这话其实说的不对,只要是个人,就需要玩伴。
温稚水也有玩得好的手帕交,只是在前世都在她家里出事后不再来往了,哪怕还有春桃,她有时也难免感到几分孤寂。
想到这里,她才忽然想到,自己这朝重生,竟然也习惯了,没再联系那几位闺中密友。
她心中嗤笑一声,却不觉得遗憾。
有兄长,有萧翎,有岁和,包括后面认识的叶琅,她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觉得寂寥。
温稚水问道:“这里的活计可还能干得下来?”
秦虹亮着眼睛道:“有什么干不了的?大家都是挖过土吃的人,如今能靠自己做工吃饭哪里还有嫌弃的?”
是啊,哪里还有嫌弃的?
温稚水的心涨涨的。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以前的时候深居庙堂之高,见的人都是皇亲贵胄、高官厚禄,她还是第一次与这帮平民靠得近。
温稚水没觉得自己是良善之辈,从父母之血浸染台阶,兄长的死讯被使者遥遥寄来,再看见贵妃乌紫的双唇,她就放弃了自己的良善,良善没有用,良善救不了家人。
她的双手沾满了人血,她已经记不清靠阴谋诡谲杀死了多少人。
他们或许也有父母亲朋,也有人为此而痛不欲生。
可是在那个漫长的冬日,温稚水拖着病体,倚靠在美人榻上,她刚刚接到了太子岳父的死讯。
林宛平冲进了她的院落,看着她痛哭流涕。
她指着温稚水怒骂:“是不是你!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你就这么狠心吗?我,我以为,我们或许是朋友……”
话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朋友,荒唐,温稚水冷漠的想。
他们分明是势不两立,是你死我活。
她将一朵梅花丢进银丝碳的炭盆里,声音古井无波:“太子妃伤痛过度,还不赶紧带回去?”
她看着目眦欲裂的林宛平,却轻轻一笑,哭吧,哭得越痛越好。
全天下的人,全部,有一个算一个,越痛越好。
温稚水的裙摆忽然被拽住,她一怔,低下头去,泥泥仰着瘦小却干干净净的脸蛋,乖乖地喊她;“姐姐,漂亮。”
她心中忽然一软,像是一捧温水浇了下来,蹲下身子看着泥泥,笑着哄她:“泥泥,漂亮。”
温稚水觉得大概没人舍得叫泥泥痛。
出了长安城,一路南下,她看见了很多。
快活的笑,悲伤的泪,无奈的垂眸,绝望的闭眼。
她看见了很多人的泪水,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脆弱,好像无力承担。
可她也看见了很多的笑靥,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坚强,好像无边幸福。
良善或许救不了家人,但是可以救她自己。
温稚水揉了揉泥泥的脑袋,“去别处玩吧。”
她站起身子,赵传已经被春桃叫来,在她身后等待。
他面目硬挺,刀削斧凿的轮廓,是不可多得的好青年。
温稚水深深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两人正谈话之际忽然直接又下起了雨。
雨势来得急匆匆,雨点也带了势不可挡的气派。
春桃立刻为温稚水撑起了伞。
周遭的动作立刻急了起来,大家的动作都开始风风火火。
温稚水看着雨,眸色深深:“若是外面的堤坝没有修好,这样的雨,要几天,越州城会被淹没?”
赵传看着雨,同样的担忧,回答道:“之前问过齐老,他说的是,以前没有堤坝的时候,只要大雨接连不断的下上一天,就能淹了这越州城。”
一天。
先前已经的雨夜已经下了近五个时辰,堤坝垮了以后,越州城已经满了水,若不是出了点太阳,此刻众人做活都是要淌着水的。
若是再下上半天,恐怕,事情会无法挽回。
不行!这堤坝等不了了!
这雨若是下上一宿,恐怕就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不行!必须加快速度!
也顾不得城外危险了,哪怕修不好,可多修一点就是多一点希望。
她当机立断下了指令:“大家不能停,加快速度。”
年轻力壮的男人扛着麻袋出了城,去城外的堤坝上修补缺口。
温稚水皱着眉,对秦虹招了招手,附耳过去说了句。
“快快快!大家动作都麻利点!”秦虹敲着锣在一旁喊道,“没多久就得天黑了!若是天黑了做不了活,这堤坝还是这个样子,这要是下上一宿的雨,咱们还能安慰的睡觉吗?”
“这水能漫得和你的床一样高!”
“咱们大家伙都是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呢,咱们一定得继续活下去!”
众人被点醒,立刻步履匆匆,扛着麻袋的人已经跑了起来。
温稚水披上蓑衣,对春桃道:“春桃,不必为我打伞,我们也赶紧帮忙!”
此刻,帮忙已经不是同情与良善,若是水淹越州城,温稚水自己难道就能独活?
洪水可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定远侯嫡女、未来三皇子妃而网开一面。
她皱紧眉头,白家居然敢炸毁堤坝,难道他们就不怕死?
白家,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可是已经来不及深思,温稚水也开始搬石头装麻袋。
当初和萧三在长安时的戏言在此刻居然成真。
她从小金尊玉贵的手哪里碰过这么粗粝的东西?
可是温稚水没说话,沉默着将装着麻袋,没多久,石头尖锐的棱角就划破了她细嫩的掌心。
可她还是没说话。
当下的人,没有一个叫苦。
而她比所有人都高傲。
芜湖~虽迟但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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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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