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见到赵传,温稚水就觉得赵传这个人太硬了,太尖锐了。
更像是他父亲善耍的长枪,宁折不弯、一击毙命。
他的眉目就生得冷硬,眉毛是锋利的剑眉,鼻子是□□的直线,嘴唇也是利落的薄唇,唯独一双眼睛的形状稍显柔和,可是眼神又是冷漠尖锐的。
他的祖母因为发国难财的黑心商贾死了,他就提了刀来路上做土匪,每一刀都是他祭奠祖母的奠仪。
而现在,他又这样堂而皇之地指着父母官的鼻子骂。
或许是冲动,或许是莽撞,也或许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他觉得这样划得来。
赵传果然并没有对崔灿出言不逊,他重新对着公堂之上悬挂着的牌匾跪下——明镜高悬。
他甚至扯起一点微笑,对着崔灿道:“大人息怒,实在是草民情之所至,一时愤慨,难以克制,草民对大人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崔灿冷哼一声,可是他还绷着爱民如子的皮,只能作罢,不再深究。
他摆一摆手,道:“罢了,本官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你继续说吧,堂下这男子可是与你祖父有何干系?”
赵传自然领命,回答道:“这男子与我祖父并无干系。”
崔灿又被此话打蒙了一下,半晌才不耐烦道:“你好大的胆子,抓着此人来公堂求公正,却又说与此人无关系,难不成是为了捉弄拿趣本官不成?”
赵传却一笑,道:“大人息怒,草民并没有说抓着此人是为了我祖母逝世的冤屈,草民抓着这人来公堂,乃是因为此人对我祖母出言不逊,构陷我祖母。”
那男子大喊冤枉,连连磕头道:“大人明鉴啊!小人乃是梁溪乡大段村人士,名唤乔大力。小人绝对没有做出此等冒犯之举啊!”
“小人与这赵传乃是同乡,家母乃是大桂村人士,小人不过见他眼熟,便问是不是大桂村,叙了几句家常话,谁料竟然遭此横祸!”
赵传不屑地轻哼一声,道:“大人断案入神,岂会容你这样巧言令色?当时你口出秽言,便是随便拉一位在场的妇孺都能作证!”
崔灿便一挥手,让手下去堂外请一位当时在场的乡邻父老。
可是那衙役在人群之中问了一圈,虽则大家当时都在场,可是要问这个男子说了什么,倒是真的无人知晓。
一个老伯跟着衙役上前,讲述当时的情况。
“当时我们都在排队领粥呢,赵小子也在一旁帮忙,老朽正好在这乔大力身后,等待之时便听见这人与赵小子搭话,说瞧他面善,问他是否是大桂村人士。”
“赵小子便答是,这乔大力便眉飞色舞说自己母亲也是大桂村之人,说自己曾陪母亲回娘家,或许两人有过几面之缘。”
“我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几句话,这乔大力便贼眉鼠眼地凑上去,在赵小子耳边说了什么,赵小子一听脸色就变了,一拳头就出去了。”
那老伯已经是年过古稀,因此公堂之上不必下跪,他微微佝偻着背,可是声音却清清楚楚。
“大人呐,赵小子自打来了这越州城,谁家有什么难处,都是毫不吝啬帮忙,赵小子人品是没话说的啊,老朽虽则没有听见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可是要说赵小子无缘无故冤枉人、打人,我们大家伙儿都是不信的呐。”
老伯的脸因为长久吃不饱饭而瘦的凹陷进去,那双眼睛也因为岁月而显得浑浊不堪,可他的心并不干瘪,也并不浑浊。
“大人,老朽只是田间农人,只懂得侍弄庄稼,也从来没读过书,可是我们种地的都知道,这麦子种下去,结出的也只会是麦子,人也是一样,能用一颗好心对待我们这里平头百姓的,也不会去欺凌别的平台百姓啊。”
老伯的话字字恳切,身后的众人一阵默认,随即便有许多人开始应和。
“没错!,我信小赵,我们家没个主事的,屋顶漏了还是小赵给我们补得呢。”
“是啊,我也信小赵,我有次没留神在泥水摔了一交,还是小赵一眼看见了,把我送回去的!”
“我也信小赵!”
“我也信!”
都说墙倒众人推,可是在赵传这里,却成了墙倒众人扶。
温稚水看着这帮面容朴素的百姓,突然之间明白什么叫人心所向。他们虽则没有读过圣贤书,却以诚待人,只要以心换心,便绝不必担心他们落井下石,他们会用瘦弱的脊梁拱卫你,会用热血浇筑成温暖你的碳石。
赵传显然也是被老人的话惊到了,几乎绷不住冷酷的神色,眼神微颤。
崔灿听着,便问道:“乔大力,你可有何辩驳之词?”
乔大力双膝直抖,像个筛子,结结巴巴道:“小人冤枉啊!”
只不过终究都是没有人证物证的事情,崔灿也不好真按律例判罚乔大力口出秽言,只得小惩大诫,便一拍惊堂木道:“本案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只是众目睽睽,乔大力滋生事端,判五仗!”
他下了判决,抛出令签,此事便是尘埃落地。
这乔大力浑身软了下来,瘫在地上,被衙役拖了下去。
崔灿问道:“这乔大力之案已经审完,赵传你可还要坚持状告祖父?”
赵传便道:“大人,祖母待草民犹如老牛舐犊情深,如此深仇大恨,草民若是不求,便是枉为人子,乃是不孝不义。”
言下之意,便是不可不告了。
赵传对着温稚水一叩首,道:“县主大恩大德,赵传无以为报,如今赵传以身报祖母,还望县主勿怪。”
温稚水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道:“施恩不求报,赵传,我当初救你,也并非是为了求你的报恩,只是,你要想好,大雍律例,便是我,也绝不可能徇私。”
赵传又一叩首,道:“县主大恩大德,赵传铭记于心,如若今朝侥幸不死,他日必定以命相报。”
赵传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大人,草民的祖父当初抛妻弃子,祖母不曾怨怼,草民也未生怨憎。”
“本以为是从此毫无交集,可谁知道,草民祖父竟然去了白家,做了白家的门客。”
温稚水心中咯噔一下,想来,说的就是了了了。
崔灿却没有想到此间竟然还有白家的戏份,心中不免坠坠,强自镇静道:“此事又与白家有何干系?”
温稚水的心亦随之一悬。
赵传却道:“回大人的话,此事其实与白家并无干系,草民要提的,乃是草民的祖父离开白家之后的身份。”
崔灿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便顺着问道:“是何身份?”
赵传眉目冷厉中透露着灼灼恨意,道:“他离开白家之后,做了菩蛮寺的一个小僧。”
菩蛮寺?
僧人?
堂外的窃窃私语顿时密集了起来。
崔灿的心又“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话头到了这里,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赵传在说谁!
必然是了了!
白家的门客,还去了菩蛮寺做僧人,又是将天灾酿成**的人,除了了了还能是谁!
当初选择菩蛮寺来放置粮食并将其以天价出售以牟利的事情,可是他和白家商议过后,与白家太爷亲自嘱咐的了了!
果不其然,崔灿听见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祖父他日夜诵经,终于成了,香火鼎盛、远近闻名的菩蛮寺的住持。”
“正是,菩蛮寺的了了住持。”
这个公堂倒真是惊天动地了。
前头赵传说的要状告祖父害死祖母之说已经是叫人大吃一惊,如今“祖父乃是了了”这样的话一出来,更是叫众人惊得掉了下巴。
就连两侧威武的官吏都骇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越州城里就没有比了了名声更好的了。
他诵佛经,念佛偈,行佛事,依佛念。慈悲的老僧有一双慈悲的眼睛,常含众生悲苦。
无论贫富贵贱,他都像是一泓湖泊,温柔妥帖地包裹他们的泪水。
寺中香火钱,他一概不留,寺中吃喝全部是僧人们自给自足,种地来吃,这些全部用来赈济,之前是救济穷苦人家。
现下发了大水,便都用来买粮救济百姓。
城中大半的人家都受过了了的恩惠。
所以这观察使将外头的粮商送来的粮全部放在菩蛮寺,由了了管理的时候,大家都是信服的,看着高昂的粮价,便只能留着血泪哀嚎,痛骂粮商不做人,赚黑心钱,发国难财。
此刻乍一听见赵传的话,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的。
“了了住持?不可能吧。”
“住持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杀人害命这种事?”
“对啊,住持是天底下最菩萨心肠的人了。”
“我是不相信的,小赵是不是弄错了?”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崔灿已经是面色冷凝,他肃着脸,又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他凌厉的眼风一扫众人——顿时安静了。
他又看向赵传,上位者的威亚顿时毫无保留地倾泻,他语带威胁道:“赵传,你可是说,菩蛮寺的了了住持,是你祖父,杀害了你的祖母?!”
赵传兀自跪着,脊梁挺直,面上毫无恐惧之色,仿若无知无觉。
“是,大人。”
崔灿又道:“了了住持乃是我越州城最具人心的大师,哪怕就是我们现在堂下的百姓都是绝不相信的你的一面之词的,你可要知道,若是诬告,可是要受绞刑的。”
赵传面无表情,只是道:“草民知道。”
一股无名火自崔灿的尾椎骨烧起,然后涌上心口,他只能愤愤地一敲惊堂木,道:“来人!将了了带上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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