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了了便到了公堂之上。
他跪在地上,和今早见面时一样的不动声色,仍旧是沉默又宽容的。
他袈裟干净整齐,只是他恰好跪在背阴处,照不到太阳,于是这袈裟也不再像是一把火,像是被浇熄了的一摊湿柴。
温稚水内心坠坠,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慌迫。
了了……
她在心中默念了两下这个名字。
可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仿佛尘埃落定。
崔灿例行公事地问道:“堂下可是菩蛮寺了了?”
了了叩首:“贫僧了了,俗名乔贤,梁桥乡乔家村人士。”
他没有提菩蛮寺住持的身份,却也已经默认了。
崔灿皱着眉问道:“赵传告你乃是他的祖父,杀害了他的祖母,可有此事?”
了了深潭一样眼睛微微生起波澜,已经白了的眼睫毛也跟着微微颤动了一下,道:“贫僧……”他的声音莫名艰涩,竟然语不成调,说不出后话。
之前肃静的公堂再一次喧哗起来。
众人像之前支持赵传一样支持了了,七嘴八舌的嚷着。
“小赵一定是搞错了,认错人了吧。”
“了了大师,我们都相信你!”
“对,小赵一定是认错了。”
“住持!我们越州城的可都知道您是大好人啊!”
在众人的鼓励支持声中,了了闭上眼睛,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整个人突然之间就再也绷不直脊梁了。
半晌,他突然站起身来,脱去了身上的袈裟,将其珍重的叠好,放置在一旁。
然后穿着一身素白的内衫,重新跪倒在地,向着堂上叩首,向着温稚水叩首,向着众生叩首。
“草民,乔贤,认罪。”
哗啦——
“我听错了吧?”
“大师在说什么呢?”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沸反盈天。
崔灿在听见了了叩首认罪的那一刻,脸色刷白,又刷黑,不停变换了面色,怒气难以自遏,只好全部宣泄在手中的惊堂木,他捏着惊堂木,指骨发白,然后狠狠一拍。
“肃静!了了!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乔贤直起身子,只是之前泄了的那口气终究提不起来了,绷不直的脊背也像普通的农家汉那样佝偻了下去。
“草民乔贤,自小读书,颇善诗文,因此自命不凡,只是家道中落又逢旱灾。”
他的声音苍老冷淡,却透露着一股自我鄙厌的意味。
“家中亲长具亡,徒留草民一人逃荒,草民一路乞讨,到了梁溪乡,终于饿晕在地,幸而被一农户女所救,正是赵家女。”
赵传听着乔贤所述,终于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对着乔贤怒目而视。
从未见过的祖孙两人,第一次相认竟然是在公堂之上。
不可谓不荒唐。
乔贤继续讲述:“赵氏女于草民有救命之恩,草民无以为报,听闻赵家在寻赘婿,草民便与之结为夫妇,草民也就成了赵家的赘婿。”
“只是这赘婿的日子终究不像是草民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轻松,虽然我与赵氏相敬如宾,但是周围乡亲难免有所议论,草民自幼读圣贤书,怎甘心此生就活在长舌妇人的嘴中!”
“草民便收拾了东西,从此一去不复返,却没有想到,赵氏腹中已有我的骨肉,赵家也在我走后,一派颓唐。”
乔贤面露苦笑。
“草民一心想要有所作为,一展抱负,恰巧此时白家在招揽贤才门客,我便去毛遂自荐,过了考校,终于有了前途。”
“只是这白家的门客人众如过江之鲫,草民自负有才华,却并不脱颖而出,只不是在普通不过的一个读书人,草民心灰意冷之下,便辞去了门客,遁入空门,常伴佛祖左右。”
乔贤已经是暮年,这样长的一生,说起来不过几分钟,便仿佛这辈子所有的悲欢离合居然也只是那样平平无奇的几百字。
他面带讥讽,不愿意再讲述自己的生平,便叩首道:“越州城水患,承蒙大人信任,将城外送来的粮食都寄放在菩蛮寺售卖,由草民全权负责,只是草民想到此生庸碌无为,一生也不足以拥有这样的财富,于是见财起意,谎称是外面的粮商高价卖粮,借此低卖高卖,侵吞财富。”
之前喧嚷得只能由崔灿手中的惊堂木才能镇压的公堂蓦然安静下来,仿若一潭死水。
乔贤的面上也是一潭死水的寂静。
他声音苍老,却笃定又清晰:“草民借此生财,却不知道之前的结发妻子重病,家中已无家财,最后一点钱只能买上一点粮食,因此自缢身亡。”
他狠狠地磕头。
砰——
砰——
砰——
不多时,额头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赵传所言,句句属实。”
乔贤额头血肉模糊,嗓子仿佛也是血肉模糊,连带着心脏也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的眼泪扑簌地往下掉,他却仿佛无知无觉,转过身给他心疼又欺压的众生认罪。
众人看着,同样喉头哽咽,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
有人离去。
不多时,周围的看客都走光了。
乔贤仍旧朝着堂下磕头。
外面是他的越州城,也是他的众生。
温稚水叹一口气,将茶盏的盖子盖上。
崔灿听见了了就此认罪,心下松了一大口气,重新变得不慌不忙。
他一拍惊堂木,刚要说话,就此结案,却被温稚水打断。
温稚水语调温和,却不容置疑:“崔大人,稚水倒是有点线索,不妨后屋一叙。”
崔灿深深看了温稚水一眼,终究没有拒绝,只是拱手道:“县主请。”
堂下只剩下乔贤与赵传祖孙。
赵传的满腔恨意在此刻突然之间偃旗息鼓。
他冷淡地看着赵传,他以为他会撕心裂肺地质问他,会不受控制地一拳挥过去。
可是他却忽然之间发觉,根本没必要。
眼前的老人脱掉那层高僧的皮囊,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可怜的老头。
按照大雍律例,七十五岁以上的长者有罪无罚,乔贤不必坐牢受刑。
赵传用自己的一百杖与徒三年,只换来了乔贤撕下的那层慈悲高僧的皮与今后余生的不得安宁。
赵传没觉得不值。
自此,钱货两讫,因缘纠葛就此了断。
他看着形容狼狈的了了,嗤笑一声,道:“我倒是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白家的一条忠犬。”
乔贤沉默着,他深深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嘴唇嗫嚅。
可是,半晌过去,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赵传的心里燃烧着一把火,可这火焰是冷的,愈烧愈让他冷静。
他沉默着,心也在嘶吼着。
白家,白家,白家!
报仇,报仇,报仇!
他看着温稚水与崔灿离去的方向。
他知晓,他对付白家便是蚍蜉撼树,此生唯一的指望便是救他的温稚水。
观世音救苦救难,之前温稚水从灾荒之中拯救了他,他就是她最忠实的信徒。
赵传沉默着,敛下了眸子。
他忽然想到堤坝垮塌的第二天,温稚水来到城门,告知他了了主持乃是他的祖父一事。
他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过分浓烈的狠意几乎要涌出去,手里的石块几乎都要捏出碎屑。
温稚水给了他两个选择,说她能帮他,可是他都没选。
他想要站上公堂,想要呐喊,想要将这越州城都搅得稀巴烂。
他或许是个蠢人,温稚水给他的选择,是想要保护他。
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满含无奈与痛惜:“你要知道,你这样做,我可能护不住你。”
可是没关系。
他到底不是蠢人,她知道,温稚水告诉他这件事情,是要他为她出力,可是她本就拯救他的观音,哪怕是要他的骨、他的血、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用他这条命,总能让县主更加顺利,也总能叫祖母看见,她的孙儿不是个孬种。
更何况,他恨呐!
他真的好恨呐!
他这一条贱命,一半为了祖母,另一半就是为了温稚水。
到底也是死得其所。
阳光映进公堂,直直地照在他面上,他却无知无觉,并不遮挡。
温稚水却伸手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
她率先悠哉地展开在窗前,太阳已经西斜,一点微红的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的她雪白的侧脸与耳畔血一样的红。
温稚水伸出手展开,于是阳光透过手指,也映出一片血色。
她轻笑出声,问道:“崔大人,你可知,我这双手,杀过多少人?”
这么个问题显然叫崔灿猝不及防,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温稚水也并不在乎他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反复欣赏自己精雕细琢的双手。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
“崔大人,我来这越州城,已经十日有余。”
崔灿的心扑腾一下提了起来,他已经预料到了温稚水的下一句话——必然有关迟迟未到的萧三殿下!
他紧紧盯着温稚水,果然见她轻笑一声,然后说道:“萧三殿下即将入城。”
崔灿的的心中惊骇又担忧,又忽然生出“终于来了”的安心感,随即万千心绪顿时丛生。
他该怎么办?
萧三殿下一旦进城必然探查到他身上的蛛丝马迹,他可没那个自信心能糊弄过去。
杀杀杀,还是要杀杀杀。
我好蠢,我又没粘贴全文,幸好没人看(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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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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