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温稚水，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意来。
温稚水看着崔灿晦色的眼眸，心中早已明了这崔灿的想法。
她暗自嗤笑一声，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崔灿确实够隐忍，也够狠。
只是太不聪明，是个蠢人。
她轻蔑地看着崔灿，倏忽一笑，问道：“崔大人难道还不知道本县主的身份？”
崔灿心中愕然一惊，眉梢不受控制地一挑，惊愕道：“县主此话，是何意？”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崔灿，故意停了半晌，见他脑门上都已经冒汗，才慢悠悠道：“太子，这条船，你上不去了。”
崔灿心中乍然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不定地看向崔灿。
温稚水却不再看他，只是兀自对着阳光握住了手掌，像是攥取了一把阳光。
“你已经是太子的一枚废子了。”
崔灿闻言，心中大骇。
“白家是太子的人，你可知道？”
崔灿既无点头也无否认，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我也不是太子的人，你可知道？”
温稚水微微眯了眼睛，道：“我确实是实打实的萧三殿下的人。”
崔灿面色难看，道：“你之前那个……”
话音未尽，就被温稚水一把打断，她痛快地点头承认道：“没错，萧三殿下就是我之前身边的那个小凤凰。”
崔灿一下子面白如纸。
温稚水饱含同情地看着他道：“白家与太子早有往来，早便已经知晓此事，恐怕，是将你瞒得滴水不漏吧。”
崔灿深吸一口气，紧紧咬住了牙。
温稚水继续道：“你想要杀了我，杀了萧三，可是，你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萧三是谁。”
她今日出来的匆忙，脸上未施脂粉，可是此刻迎着夕阳的血色，却煌煌让人不敢直视。
“崔大人，稚水要劝告你一句，人如果不够聪明，那就不要做太好高骛远的事情。”
崔灿清癯的脸上是雷雨之前的阴云密布，他阴沉沉道：“县主此话，还是看轻了崔某。”
温稚水露出一个纵容的笑，仿佛对面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她哄道：“崔大人，不要生气嘛。”
“你心中那点小伎俩，不说白家，连稚水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着崔灿阴晴不定的脸，笑道：“白家是不是叫你杀了我？只是，恐怕你是被所有人都玩得团团转了。”
怎么可能！崔灿如遭重击。
温稚水笑道：“可怜啊，白家是不是说，让你杀了我，然后他会想法子杀了三殿下，就用我温稚水的性命来换你在太子眼中的前程？”
“你想的倒是真好，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就那么信任杨涵？真是可怜。”
可是，在温稚水嘴里竟然吐出杨涵这个名字，崔灿近乎是眼前一黑。
好好的一盘棋。
他自诩百密而无一疏，原来竟然连棋盘都上不了。
他突然想到之前的日子，杨涵突然来寻自己，这条白家的忠犬，这样的下贱东西也配来和自己称兄道弟？
他隐隐生出厌恶感，却还是招呼人进来了。
却没有想到杨涵的第一句话就是：“崔兄，冒昧来访，是想问一下崔兄可有，摧毁白家的想法？”
他一字一顿，年轻俊秀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崔灿当然不会承认，毕竟他和白家的联络都是在暗处。
于是他故作惊诧，道：“杨大人这是何意？”
杨涵却仍旧未与他虚与委蛇，单枪直入道：“我猜，崔大人应当知道我与白家的关系。”
他自嘲一笑，道：“毕竟，我也算是帮他干了不少混蛋事了。”
崔灿并未说话。
杨涵便继续道：“崔大人，此次前来，并非是试探，还请您信任杨某。”
他眼眶微红，眸底是深不可测的浓烈的恨意。
“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家境贫寒，读书写字的钱是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几乎熬瞎了眼睛。幸而得遇明主看重，我到了这岭南道做监察使，本以为是一展宏图的好机会，却没想到，事与愿违。”
杨涵一滴泪珠滚落下来。
“我母亲原来竟然是白家的一名女婢，在白家二郎的身边伺候着，有一日，白家二郎醉了酒就此强迫了我母亲，我母亲因此怀孕，只是白家二夫人极其善妒，已经堆了满园的丫鬟姨娘的尸身，我母亲因此害怕，便偷跑了出去。”
“她划花了脸，一路行乞，北上来到江南，就此落地生根。”
“而我此行来到岭南，因为与我母亲有几分相似，便惹得白家怀疑，白家竟然就此绑了我母亲，以我母亲为要挟，让我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母亲的卖身契在他们手里，更是奴籍的身份，我便是上达天听也毫无作用，救不出母亲不说，自己也要被治个欺君之罪。”
说到动情之时，杨涵双手捧面，呜呜恸哭，泪珠从指缝之间渗出来，便是这世间最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对这感人肺腑的母子之情无动于衷。
崔灿并非草木，岂能无情？
他也红了眼睛，殷切道：“可是要为兄帮你解救母亲？”
杨涵拭去泪水，道：“不，大理寺卿秦律乃是我的同科好友，他此番领命来岭南清查“槐南”一案，会助我救出我母亲，只是扳倒白家乃要徐徐图之，我秦兄无法助我，我只能来此了。”
崔灿一笑，不可置否。
杨涵却也跟着一笑，他刚刚哭得鼻红眼肿的，甚为狼狈，此刻一笑，衬着他的俊秀脸蛋凭空生出几分诡谲，他道：“崔大人，您现在就这样在岭南道屈居白家之下，任凭白家驱使，甚至发财也只能跟着喝汤，吃不上肉。”
“您难道就不恨？”
怎么会不恨！
崔灿做梦都想封侯拜相，再不济也要做个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像这样蜗居在一个贫困的岭南道，还要处处受白家掣肘，他自诩不凡，又怎么能甘心？
崔灿早已经对白家恨得牙痒痒了！
可是，他不信任的目光看向杨涵，似乎要看穿杨涵的内心深处。
杨涵如果说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杨涵此行，是白家的试探，还是确实真心实意？
若是杨涵的真心实意，那他究竟是想推翻白家，还是想要取而代之？
毕竟，若这故事是真的，杨涵算起来可是这白家二郎的私生子啊，是实打实的白家人。
杨涵似乎看出了他的不信任，道：“崔大人放心，某绝无虚言，大人可以派心腹前去调查，此间事了，某会自请离去，回江南伴母身侧，以尽孝道。”
杨涵苦涩一笑，道：“大人就算不信我，就该信朝廷选人的目光吧。”
崔灿一怔，确实，朝廷选监察使从无错落，论其风骨绝对是朝野最傲的。
争权夺利乃是其最为不屑之事。
“崔大人，我知道空口无凭，只待秦兄开始清查，你便会知晓，吾此言不虚了。”
言下之意便是，放心，贤弟我这次为你担保。
他心思动摇，深吸一口气，道：“贤弟还请先回。”
崔灿态度暧昧不明，却叫杨涵眼前一亮，拱手行礼便离去了。
秦律此次清查，果然虎头蛇尾。
崔灿便与杨涵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只是却没有想到，枉他自负聪明，却只是井底之蛙，难登大雅之堂。
崔灿腿一软，仿佛失掉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登时落魄得像是街头的流浪汉。
可是温稚水魔鬼一般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传来：“崔大人呐，你可知道，你以为杨涵是要毁了白家，可是，他也在骗你，他说他老母已经回乡。”
“可你知不知道，他母亲实际早已在白家的磋磨下离世，那是他故意卖给白家的一个破绽，卖得正是崔大人你呢。”
温稚水“咯咯”一笑，同情又嘲讽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惜你崔大人，是只自以为是黄雀的蝉。”
崔灿只觉得双眼一片赤红，几乎不能视物，他恨呐！
崔灿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一点泪水，道：“县主要我做什么？”
崔灿一副兵败如山倒的颓唐之色。
温稚水将手轻轻递上去，笑着将崔灿扶了起来，道：“崔大人，你可并未全输，这就放弃了？”
崔灿嘴唇颤抖，半晌才笑道：“县主不必拿话激我，有什么要崔灿做的，还请直言。”
温稚水笑道：“崔大人，说实在的，我想不明白。”
她收敛了笑意，话语中带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意。
“我派人查过你以前的底细，你在岭南道任职之前曾经是剑南道的观察使，蜀道难，崔大人却为剑南道百姓修出了一条路，你节衣缩食，跟着百姓一起扛，一起修！从此百姓过蜀道，再无惧天险，这样的爱民如子！这样的兢兢业业！这样的功德无量！”
“怎么会……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崔灿的心颤抖起来。
他想到自己还是三十岁的壮年的时候，年轻的他想着，自己必须做出一点事情来。
那样的心高气傲，文人风骨。
剑南道贫苦，地势又险峻，每年都是数以千计的百姓走上蜀道就没了回路。
他从牙缝里扣，每年可怜巴巴地攒出一点钱，全部用来修路。
那样一条路，全是乡亲百姓自己挑了泥土与石砾，连自己的肩膀也磨出了血泡，好了又磨，生出厚厚的茧子。
他想着，忽然被巨大的哀伤笼罩住，他这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老了。
当初那个乡间手不释卷的放牛郎，嘴里背诵的圣人词，可时至如今，花了这一生，才懂得什么叫“由俭入奢易”，才知道什么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有了很多钱，有了成群的美人妻妾，可是在此时一恍然，又觉得好像庸庸碌碌这数十载，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温稚水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笑道：“这样的功绩傍身，崔大人您必然是为百姓殚精竭虑之人啊，您来到这岭南道之后，必然是遭奸佞所惑，还请崔大人戴罪立功，助稚水锄奸啊。”
眼前的少女这样年少，又这样聪慧。
崔灿的心像是在一片汪洋大海，轻飘飘的，又重逾千斤。
他近乎是本能反应地开始盘算：
他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棋盘被温稚水掀翻了，他必须重新琢磨出一条路子。
依照着温稚水的话，想必自己是无望仕途，只能成为一个被奸佞所惑的戴罪之身，白家倒了，自己想必是死不了，只是自己的路呢？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路”，他终于绷不住自己。
自己此生，已经没有路了。
他看着自己被富贵浸泡十余年的双手，可是上面青少年与壮年时间留下的茧子还是耀武扬威，自己的骨子里就不是富贵的人。
崔灿长出一口气，那双向来晦涩不堪的眼睛竟然温柔又宽容。
他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县主，你说得对，我是个蠢人，还是个恶人。”
他坦诚地接受一切。
温稚水却忽然怔住了，她不知道，这崔灿究竟是被自己骂醒悔悟了，还是只是明知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全盘接受。
她沉默了一下，看着崔灿的眼睛，心却仍旧冷硬似铁。
崔灿看着她的眼睛，宽容地笑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慈爱的长辈：“县主，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毁掉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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