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稚水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道:“那便麻烦崔大人。”
两人辗转到了堂上,二人仍旧跪着。
温稚水仍旧雍容地坐在一侧,看着堂下两人。
其实两人是没有多大相似之处的,除了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乔贤的的五官是柔和的,而赵传是冷硬尖锐的。
温稚水在脑海里勾勒出了赵传的祖母的模样。
或许并不柔美,整个人像石头一样,顶住了风雨,终于在孙子成人之际被吹打的破碎了。
乔贤一副狼藉之色,额头被磕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却仿若无知无觉,一双眼睛毫无痛楚,反而空洞无神,焦点散漫。
崔灿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道:“了了,你可有何要补充的?”
乔贤转头看一眼身旁的孙子,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回大人,没有了。”
崔灿厉声喝道:“你之前乃是白家的客卿,成为菩蛮寺的僧人更是有白家出力,此事是否是白家暗中授意?还不快从实招来!”
乔贤波澜不惊,仿佛崔灿只是往死水里丢了一根羽毛,道:“草民离开白家后,与白家并无联系,大人说的实在是子虚乌有。”
崔灿双眸紧缩,道:“你!——”
话音未断,忽然门外想起一阵阵的鼓声。
登闻鼓?
是谁在击鼓鸣冤?
温稚水与崔灿同时一惊,抬头望向了堂外。
有一小吏慌慌张张来报:“大人……”
崔灿此刻心头一片惶然,他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色——风雨欲来。
温稚水同样将目光移向堂外,嘴角却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大人,监察使,监察使在外擂鼓。”
小吏结结巴巴地禀报,这样的事情,显然是一众神仙在斗法,他只怕一点余波就淹死了他。
此刻来禀报也是心惊胆战——他的未婚妻子全家都因为天灾不在了,他全家、他的未婚妻都只能依靠他了。
崔灿听了这话,“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颓唐地跌坐了下去。
他挥了挥手,“将人请上来吧。”
温稚水饶有兴致地看着,随着小吏进来的果然正是杨涵。
年轻英俊的男人穿着文人袍,一身的清骨风流,和几日前那个落魄的身影截然不同,。
温稚水手指轻轻点两下茶几,收回目光。
杨涵跪倒在地。
崔灿慌忙下堂去扶起,面上是感人肺腑的兄弟情深:“涵弟,何须如此啊,你我同朝为官,既是同僚又是好友,有什么冤屈之事直接与我说便是了。”
杨涵也是一副十分感动的神色,道:“我怎么不知道崔兄待我好?只是崔兄对我如亲兄弟,我便更要照法理行事,怎能叫崔兄你为难?”
崔灿显然因为杨涵的体恤熨帖极了,连忙道:“这有何为难?”他板起脸来,“我朝律例,为官者非见上不跪,你又非我的下属,跪我才是叫为兄为难啊。”
他朝两侧的侍卫一挥手,喝道:“还不快给杨大人搬张椅子来?”
杨涵摇头拒绝道:“我虽非崔兄的下属,可是官衔也并非崔兄之上。况且,公堂之上,我跪的并非是崔兄,而是,”他遥遥一指堂上挂着的牌匾——明镜高悬,怅然一笑,“我跪的,乃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崔灿闻言,神情一肃,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掸了掸衣袖,正了颜色,对着杨涵行了一个士子礼,转身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崔灿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可有冤屈?”
杨涵掀起前襟对着堂上跪下,却依旧显得风姿清越,道:“吾乃越州城人士,此番前来,乃是状告白家,囚禁杀害官员之母。”
“!!”温稚水心头一跳,面色却波澜不惊,她微微抬眼,深深看向杨涵。
这个杨涵,倒确实是个聪明人。
此番对簿公堂,乃是对于杨涵来说或许真是意外,是赵传为她搭的梯子,她便顺着往下,将白家也一同扯上戏台。
对上白家,除了崔灿这个变数,有可能上台助阵的帮手便是这位杨涵,能这么快就来这里,这位监察使,除了聪明,还够狠够果决。
崔灿深吸一口气,道:“还请细细道来。”
杨涵道:“吾母乃是越州城人士,因为自小随绣娘学习绣技,绣得一手好花样,专为白家夫人小姐绣花,因此时常出入白府后院,谁知,竟然因为生的漂亮,就被白家二少爷觊觎,一次酒后,便强占了我母亲,我母亲因此腹中便有了我这个孽障。”
崔灿皱了眉,于眉心隆起两道深深的沟壑,他打断道:“杨涵,你的意思是,白府乃是你的父族,白家二少爷乃是你的生身父亲,你这是要状告生父?”
杨涵却面不改色,继续道:“我母亲逃离越州,独自抚养我长大,含辛茹苦近三十载,好不容易等我有了出息,却因为随我到了越州,被那白家看见,掳了去,以我母亲为挟,要我为他们做事,之后还杀死了我母亲。杨某冷心冷肺,是个不成器的,可是这杀母之仇却不能不报。”
杨涵轻叹一口:“杨某有愧皇恩,不堪为监察使。”他从怀中取出小小的官印,将其放在身前,对着温稚水磕了三个头,“请县主收下官印,替我向陛下告罪。”
他看着官印,目光终于颤动,长长的睫羽下闪过的神色不知道是悲痛还是懊悔。
温稚水轻轻点头,身旁随侍的春桃便上前拿起了这枚官印。
崔灿叹了一口气,道:“涵弟,你这又是何苦?”
他看着杨涵,眼神里竟然真的涌现几分悲恸,相处数年,究竟谁分得清是虚情还是真意?
“你应当知晓,子告父,乃是大不孝之罪,这白家二少爷是你父亲,便是你不可逾越的天啊。”
崔灿站起身来,踱步到杨涵的身前,“你在堂前说出此言,当受绞刑也。”
杨涵面色冷淡,只是笑道:“大丈夫,死有何惧?”
旁边的乔贤却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慌忙磕头:“不是!不是!!”
在座众人皆是一惊,转头看向一边的乔贤。
乔贤声音哽咽,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大人明鉴,事非如此啊!”
如此狼狈,哪里还像之前那样的得道高僧?
崔灿转过身去,厉声喝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不如实禀告?”
乔贤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杨涵,却只见他神色冷淡,眸底是化不开的坚冰。
他在逼他。
脱了那层得道高僧的皮,乔贤此刻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白发老翁,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不过也罢。
也罢
乔贤苍老的眼睛里是爱与释然。
他慢慢挺直了自己的脊梁,熟读了几十年的佛经在此刻化为飞灰。
佛说,前世因,今世果。
佛说,无债不成父子。
他嗤笑着想,佛祖其实也是俗人。
了了对着杨涵露出一个疼爱的笑。
乔贤缓缓开口:“二十七年前,我进菩蛮寺也已经数十年,日日浸淫在佛经里,便有了超脱之意,不愿意再为白家做事。”
“菩蛮寺与白家向来没什么瓜葛,我若是想要离开,白家的手伸不进来。”
“这一意图被白家知晓,有一日便请我到白府一叙。”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像是凝滞不动的泥浆水。
“我一时不查,喝下的茶水竟然放了下作之药。等我神志清醒,却已经是为时已晚。”
他在知天命的年纪竟然和岁数可以当自己女儿的人一晌贪欢,天光乍破的时候,懊悔与自厌随着阳光一齐翻滚,背了十五年的经义佛偈,诵了十五年的我佛慈悲,他险些误以为自己真成了那个普度众生的了了住持。
他看着床上酣睡女孩儿的娇美的侧颜,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荒唐感。
原来,从始至终,他就洗不干净手上的鲜血。
他已经年逾古稀,却有一个和孙子差不多大的儿子,何其荒唐。
乔贤惨笑道:“我从此再也逃不开。”
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悲怆愧怍的泪水:“她还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我对不起她啊!我对不起她……”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
为了他的愧怍,他便帮着白家做苟且之事,从灾民的身上再刮下一层骨血。
为了他的愧怍,他便宁可认下自己见财起意贪恋富贵的罪名也不愿意说出实情。
为了他的愧怍,他便哪怕知道自己帮白家害死了祖母,哪怕自己这个孙子该受绞刑也绝不肯让祖母与自己死个明白!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
赵传的眼睛是愤怒的火焰:“你对不起她!难道你就对得起我的奶奶!”
他啐了一口,眼神在愤怒之处又生出绝望的悲痛。
有时候,人生真的就像是一出荒诞剧,再如何荒诞都不荒诞。
赵传绷不住情绪,脸埋在双手之上,痛哭出声。
他该恨谁?
乔贤看着赵传,这个他后来才知道的孙子,像是了悟了他的痛楚,他含着泪,手温柔地拍了拍赵传的脑袋,道:“恨我吧。”
然后重重一磕头,道:“大人明鉴,杨涵的生身父亲乃是草民,因此他告白家乃是名正言顺,而非子告父也。”
这也算是,他能为杨涵最后做的一点事情了。
他自知罪孽深重,活该堕入无间地狱,受业火赎罪。
“罪人乔贤,认罪。”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乔贤蠕动嘴唇,眼神空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他苦笑一声,终于明白,佛祖或许是佛祖。
偏偏自己才是那个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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