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内堂飘着沉水香,却压不住满室的低气压。
裴夫人捏着茶盏的手直颤,茶沫子溅在月白衫子上,晕开片浅黄:“这圣旨下得蹊跷!我儿春闱才过两年,正是往吏部熬资历的紧要关头,娶个罪眷算什么?” 她指节叩了叩案头一卷《江南诗钞》——那是前日从宗人府抄来的顾氏旧集,“瞧这卷诗,是顾侃的手泽。当年那什么明洞文坛称他‘笔落惊江潮’,连先皇未登基时都手抄过他的《秋寄北》。”
“母亲,这与赐婚何干?” 大女儿裴昭放下绣绷,眉峰紧蹙。
“怎么不干?” 裴夫人压低声音,“顾侃的嫡女,是顾隆茂的亲姑姑——也就是先帝的顾妃。当年先帝还是晋王时,与太后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连皇子公主都只生了今上与温静公主。可他三十岁那年,在明洞诗会上见着顾妃吟诵《江南春》,当场红了眼。” 她指尖划过诗钞里那句“愿逐江潮去,不羡凤凰枝”,“为了追她,先帝等了整整十年!”
“母亲慎言!” 裴昭慌忙瞥向紧闭的门窗,“这等宫闱秘辛,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裴夫人却红了眼:“我偏要提!太后跟着先帝打天下时,铠甲里的血痂能刮下半碗。可顾妃一个文臣女,就凭几首诗,就把先帝的心窍全勾走了。如今随王虽贬去守边,顾家只剩敦颐这个还有皇族身份的女儿,太后能不往咱们裴家身上撒气?”
“母亲!” 二伯裴明远掀帘进来,腰间的金鱼袋撞得玉佩叮当响,“这道旨意是皇上亲笔朱批的,太后虽与皇上母子情深,却也不便干涉。” 他扫过满室愁容,“族里商量过了——明儿我带几个老叔去顾家,跟那顾县主好好说说。咱们裴家不逼她,只劝她‘自请退婚’。”
裴夫人眼睛一亮:“对!她一个罪眷,能攀裴家是福气,可要是她自己说‘高攀不起’,皇上也挑不出错!”
裴昭突然冷笑:“顾县主?我前日在国子监见过,穿得比门房还寒酸,脸上那疤……” 她顿了顿,“倒有几分硬气。”
裴卿没接话。他望着窗外的海棠树——去年此时,卢婉清还蹲在树下捡花瓣,说要给他绣个香囊。可自圣旨下后,她再没来过裴家,连他送的红梅都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卢园的梅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骨朵压弯了枝桠。卢婉清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半块未绣完的香囊——金线绣的并蒂莲,针脚比往日乱了三倍。
“阿婉!”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香囊掉在雪地里。裴卿从月洞门跑进来,青衫下摆沾着泥,发冠歪在一边,倒比平时多了几分鲜活:“我求阿昭带信,说你在梅苑晒书……”
卢婉清蹲下身捡香囊,耳尖烧得通红:“裴探花私闯闺阁,传出去像什么话?”
“你还叫我裴探花?” 裴卿也蹲下来,指尖碰着她的手背,“小时候你踩脏我新靴子,还哭着管我要糖葫芦,那会儿怎么不叫探花郎?”
卢婉清的睫毛颤了颤。她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定是为了退婚的事熬了夜,又想起前日母亲说的话:“裴家要联姻,咱们卢家虽好,到底比不得随王旧部的人脉……” 她别开脸:“圣旨都下了,你还来做什么?”
“做什么?” 裴卿扯过她手里的香囊,“你答应过要绣完的。” 他指着未完工的莲心,“这里要绣‘同心’两个字,你说等我中探花那天,要挂在我腰间。” 他的声音突然轻了,“阿婉,我抗旨好不好?大不了去守边疆,你跟着我,咱们种点葡萄,养两只狗……”
卢婉清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你疯了?你婶母前日在我家哭,说你若抗旨,裴家三代的官都要搭进去!皇上最厌弃臣子抗旨,你当这是儿戏?” 她攥紧他的手腕,“我认命了。你娶顾县主,我嫁……嫁谁都行,只要裴家好好的。”
裴卿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她发间的珍珠步摇——是他去年在江南给她带的,此刻在雪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他突然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阿婉,你记不记得七岁那年?你说要学骑马,结果摔进泥坑,非说‘卢家女儿不能哭’,最后还是我背你回去的。”
卢婉清吸了吸鼻子:“记得。你身上全是泥,我娘还以为你偷跑出去玩……”
“那时候你也说‘认命了’。” 裴卿用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可后来你还是学会了骑马,还赢了我三匹枣红马。” 他把香囊塞回她手里,“这次也一样。我裴卿要娶的,从来只有卢婉清。”
雪落得更密了。卢婉清望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在书斋里说“我要中探花”时的模样,突然破涕为笑:“你呀,总爱说大话。” 她低头补着香囊的针脚,“明儿我让阿姊送些蜜饯去裴家,你娘总说你胃寒……”
裴卿望着她专注的侧影,突然觉得这雪也没那么冷了。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里化了水,轻声道:“阿婉,等过了这阵子,我带你去看西市的灯。”
第二日午后,朱雀街的破宅院外来了顶八抬大轿。
敦颐正蹲在院里晒《江南诗钞》,那是林省前日从旧书摊淘来的,封皮上“顾侃”二字被虫蛀得发毛。她听见脚步声,抬头时正撞见裴家二伯的目光扫过诗钞,眼底闪过嫌恶。
“顾县主。” 裴明远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笑,“我等今日来,是替犬子说句体己话。我儿年纪轻,又在仕途上,这婚……”
“裴大人是来劝我退婚的?” 敦颐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她的棉袍洗得发白,左脸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倒比那些朱门里的金枝玉叶多了几分锐气。
裴明远一噎。他原以为这罪眷会哭哭啼啼,却不想她直截了当:“县主可知,我裴家三代忠良,若娶了你……”
“裴大人是想说,顾氏的名声脏了裴家?” 敦颐打断他,指尖轻轻划过《江南诗钞》,“我玄祖父顾侃写‘愿逐江潮去’时,裴家的曾祖父还在替先帝抄军报。我曾祖母顾妃当年掌凤藻宫女尚书,批过的奏折不比任何一位宰辅少。顾家的风骨,不是一张‘罪眷’的标签能抹掉的。” 她指了指廊下的《唐律》,“再说了,圣旨里写得明白,是‘皇上赐婚’,不是‘裴家求娶’。《户婚律》有云:‘诸许嫁女,已报婚书而辄悔者,杖六十。’ 裴大人若是逼我退婚,是要裴家抗旨,还是要我抗旨?”
三个叔伯面面相觑。裴明远的脸涨得通红,却听敦颐又道:“不过大人放心,我顾敦颐既受了圣旨,自会守礼。” 她转身进屋,“林省,送客。”
林省从屋里出来,抱着个粗陶茶盘——里头是半块发硬的炊饼,和一盏凉透的茶。他垂着眼,把茶盘往案上一放,声音轻得像片雪:“裴大人慢走。”
裴明远摔袖出门时,碰翻了茶盏。茶水溅在《江南诗钞》上,晕开团淡黄的渍。敦颐蹲下去捡,指尖触到湿了的纸页,突然笑了——这诗钞被雨打过,被泥踩过,被茶泡过,却始终没碎。
晚霞的散影漫进宅院时,林省端来碗热姜汤。敦颐捧着碗,看热气模糊了窗纸:“裴家的人说,裴卿不愿意娶我。”
林省正在补她的棉鞋,针脚歪歪扭扭:“嗯。”
“说他跟卢家姑娘青梅竹马。”
“嗯。”
“说……”
“姜要凉了。” 林省把补好的鞋推到她脚边,“明儿我去药市,给你买两斤陈皮,煨在汤里。” 他低头继续补鞋,灯影里,后颈的疤泛着浅粉,“姑娘,你若不愿意嫁,我……”
“我愿意。” 敦颐打断他,望着窗外的暮色,她喝了口姜汤,辣得眼眶发热,“再说了,我倒要看看,这裴探花,是不是真如说书人说的,连自己的婚都做不得主。”
林省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棉鞋往火盆边挪了挪。他知道,她又在说那种“像冰碴子”的话了——明明心里翻江倒海,偏要装得云淡风轻。可他愿意等,等她愿意说的时候,等她不需要说的时候。
此时的京都,裴家的内堂还亮着灯。裴卿攥着卢婉清补好的香囊,看“同心”两个字在烛火下泛着金线的光。他想起她临走时说的话:“你若真要抗旨,我便在城门口等你。” 窗外的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见他腰间的羊脂玉佩——那是卢家姑娘十岁时送的,刻着“岁岁平安”。
而在朱雀街的破宅里,敦颐望着案头的《江南诗钞》,指尖划过祖父那句“愿逐江潮去”的残句。她知道,这婚她躲不过,可她偏要站在风里,看这命运的刀,到底能劈出个什么天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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