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的天,像被浸了墨的棉絮糊住了。阴云压得低,裴府门前的大红灯笼泛着青灰,红绸子被风卷得猎猎响,倒像沾了血的孝幡。
这本该是在皇室宗祠中举行的敦颐县主的婚仪,却因太后一道口谕,生生改在了裴家祠堂。
某些能得逞的因由,早渗在阴云里。
今上昨夜在御花园观星,见“天市垣主星暗弱”,晨起便称“风疾发作”,只遣了个礼官代行观礼。皇城内与圣心亲近的几位王爷,或托病、或避忌,连杯喜酒都不曾送;边地的皇族更妙——定北王老夫人“急病”的密信、河西马贼“犯境”的战报,像商量好的,将几位素日略有些慈悲心的藩王绊在了千里外。
于是这日裴府的红墙下,竟连个能说句公道话的皇族长辈都寻不着。
未时三刻,祠堂外突然传来朗朗诗声。
“‘随王昔年跨紫骝,今日侄女孙困朱楼。红绸原是锁魂索,喜宴终成笑宴楼。’”
众人抬头望去。槐树上斜倚着个白衣公子,腰间玉笛叮咚,手里摇着洒金折扇——正是齐秦公主的驸马苏陌叶。他与裴卿差着十岁,因诗酒投缘结为至交,此刻倒像专来添乱的。
裴夫人攥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到底没敢发作。苏陌叶腰间那支玉笛,是温静公主的遗物,先皇亲赐“见笛如见公主”,便是太后见了,也得虚让三分。
“苏驸马好雅兴。”人群里有人嘀咕,“偏挑今日来凑趣。”
“凑趣?”苏陌叶折扇一收,“我是来瞧戏的——瞧裴家如何把圣旨当戏文唱,把顾县主当笑话看。”
祠堂内,吉时已近。
敦颐盖着红盖头立在香案前,能闻见沉水香混着湿冷的潮气,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嗓子眼里。裴卿的玄色吉服就在三步外,玉佩轻响,却连半分温度都不肯往她这边散——这半年他总说“替族中整理旧档”,见面时带着族中诸位长辈,倒真像块淬了冰被挟制的玉。
“行告祖礼——”礼官的唱和刚起,裴家的老嬷嬷突然从供桌后扑出来,跪在敦颐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列祖列宗显灵啊!方才老奴给牌位掸灰,见少夫人的妆奁里掉出这东西——”她举着半卷发黄的纸页,“南燕的密信!逆党顾隆茂的私印!这是要勾连外邦,祸乱我朝啊!”
满院宾客倒抽冷气。敦颐望着那卷纸页——边角的刻着外祖父名讳的私印还沾着新拓的朱砂,墨迹未干,分明是连夜伪造的。
她掀开盖头,左脸的疤在阴云中泛着淡粉,声音清亮得像碎冰:“裴夫人,按《唐律·诈伪》,伪造文书当判流刑三千里。这纸页的墨迹未干,私印拓得歪扭,连南燕的年号都写错了——你当满朝文武都是瞎的?”
满院死寂。裴夫人的佛珠“哗啦”掉在地上,滚出两步远。宾客们面面相觑,方才还交头接耳的“叛臣之女”“不祥之人”,此刻全卡在喉咙里。
“裴珣仕郎。”敦颐转头看向玄色吉服的身影,“你是探花郎,通典籍,辨真伪。这密信是真是假,你来说。”
裴卿垂眸望着供桌上的列祖牌位,喉结动了动,再抬头时,眼里浮起冰碴子,唇角扯出冷嘲:“顾县主倒会借律压人。可《户婚律》有云,‘诸许嫁女,已报婚书而辄悔者,杖六十’——你顾氏既应了圣命,便该谨守妇德。如今婚仪未毕,却先闹得满院风雨,莫不是连圣恩都要轻慢?”
他话音未落,廊下几个穿青衫的国子监生立刻附和。为首的生员摇着湘妃竹扇,故意提高声调:“裴探花说得在理!顾县主左脸带疤,本就该更知收敛,怎的倒先挑事?当真是随王余孽的脾气——目无王法,只知撒野!”
“正是!”另一个监生跟着起哄,“听说随王当年抗旨不遵,如今他的侄女孙连婚仪都要作妖,这是要把顾家的反骨刻进血脉里?”
满院宾客哄笑,有贵女用帕子掩着嘴,有官员摸着胡须点头,连廊下的鹦鹉都学舌般叫了声“反骨”。
敦颐扫过人群,目光如刀:“《唐律·名例》载‘八议’之条,议功、议贵、议能——你们这些未入流的监生,连官身都无,也配论‘妇德’?”她顿了顿,转向那摇扇的监生,“至于‘反骨’——”她指腹擦过左脸的疤,“这道疤是祖父替我挡南燕箭簇时留下的。你说他抗旨,可那道旨是让他弃边民于贼手;你说我撒野,可这满地伪造的‘密信’,倒像极了有人想把‘反贼’的脏水,往顾氏女的喜服上泼。我倒是不知道,这有人先疾言厉色闹起来,反倒反咬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菜市口充了你家祠堂呢。”
廊下的监生被驳得面红耳赤,扇子“啪”地合上,再不敢言语。
裴卿的指节捏得发白,突然甩袖转身:“顾县主说的是,既如此,倒像是裴某冲撞了县主,既然县主如此瞧不上我裴家,何苦在这与裴某争辩,倒是回随州做千秋大梦的好,毕竟梦中或许才有进士罢!”说罢大步往偏殿走去,玄色吉服扫过供桌,震得香灰簌簌落在敦颐的喜服上。
半个时辰过去。
礼官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道:“裴少夫人,吉时已过三刻……”
“闭嘴!先君臣后人伦,我乃当朝县主,你裴家永远只是附庸,竟敢给我冠裴姓,你好大胆子!”敦颐冷笑,剑指裴家诸人,“裴新郎呢?他这么久不出现,是刚死绝了气吗?”
裴夫人扶着石狮子直喘气:“我那苦命的孩儿,许是旧疾又犯了……”
“旧疾?”敦颐笑了,笑声像淬了毒的银铃,“上月他还在国子监与同僚对诗,前日还替你族中誊抄宗谱,怎么偏今日犯病?”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方才起哄的监生缩了缩脖子,其余宾客或低头看茶盏,或假装整理衣袖,无人敢接话。
“顾县主!”裴家的老管事突然冲出来,“我刚去偏殿瞧了,我家公子刚刚晕了过去,怕是……怕是他承受不住这门亲,”
满院哗然。有贵女掩着帕子笑,有官员摸着胡须摇头,连端茶的仆役都偷偷扯着衣角议论:“到底是叛臣之后,克夫的命!”
敦颐望着紧闭的偏殿门,门环上缠着簇新的红绸,是今日婚仪的吉物,此刻倒像道枷锁。她握剑的手紧了紧,终究没上前——这是裴家祠堂,她纵有千般不甘,也不能在祖父戴罪时,对手中掌握权势的世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动武。
她想起今日有人故意让她听见的话:“裴家库房搬了三箱旧物去祠堂,贴着‘南燕’封条。”又想起裴夫人今早看她时的眼神——像在看块烧红的炭,碰不得,扔了又可惜。
“晕了?”她扯下头上的九朝冠,任冷风掀起喜服的金线,“裴探花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科举考场上九天九夜不眠不休没累到,倒今日被吓破了胆子?真是荒谬。”
未时二刻,裴府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满院宾客挤成一团,红男绿女像开屏的孔雀,眼睛都黏在敦颐身上。有人举着茶盏当看戏,有人摇着折扇等热闹,连檐角的麻雀都歪着脑袋,仿佛在等她掉眼泪。
“顾县主,这婚仪是办不成了。”礼官擦着汗,“不如先回……”
“回?”敦颐打断他,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那是随王当年赠她的“惊鸿”,剑鞘上的错金云纹泛着冷光。
她突然拔了剑,寒光掠过人群头顶。宾客们尖叫着后退,踩碎了满地的喜钱。
“借匹马。”她剑尖挑起门前拴马桩上的缰绳,枣红马被惊得喷了个响鼻,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哗啦啦”让出条道。林省挤到她身边,攥紧她的袖口:“姑娘,我跟你一起。”
敦颐翻身上马,伸手拉他上来。枣红马的鬃毛被风掀起,像团跳动的火。
“走。”她踢了踢马腹,马蹄踏碎满地的红绸,“让他们瞧个够——顾氏女,从来不用谁可怜!”
苏陌叶在槐树上拍着大腿笑,玉笛往腰间一挂:“好个顾县主!这脾气,倒真像随王当年闯御书房的架势!”
裴夫人扶着门柱直喘气,望着那抹红影消失在巷口。风卷着她的珠翠,吹落了鬓边的金步摇——那是太后赏的“凤衔珠”,此刻滚进泥里,倒像只折了翅的凤凰。
偏殿里空无一人。裴卿的玄色吉服搭在木椅上,半卷《唐律》摊开在案头,“户婚律”那页被他反复摩挲,边角卷起毛边。
窗外传来马蹄声,后墙的花瓣散乱纷飞,只留满地碎琼乱玉,和祠堂内那盏将熄未熄的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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