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那日的阴云散得很慢。
按《宗室婚仪则例》,未行告祖礼、未拜天地的新妇,在宗人府的玉牒上连“裴氏妇”的名号都落不下。皇帝虽下了道措辞严厉的折子,说裴家“行事乖张,有失体统”,却到底没提“补办”二字——因着裴家送进后宫的三姑娘裴若蘅,半月前刚从才人晋为昭仪,圣心正热。
于是满京的官眷们便明白了:圣心虽责裴家,却更惜裴昭仪的恩宠。
文人圈子里倒有几个硬骨头。国子祭酒陈老夫子在讲《礼记·昏义》时,突然拍案:“‘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裴家连这等根本都敢轻慢,当真是仗着昭仪的势,不把礼法放在眼里!”
话传到裴府,裴夫人只命人往陈府送了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便算揭过。毕竟裴昭仪的位分在六宫明晃晃挂着,谁还敢揪着个未成婚的随王女孙不放?
这半年,顾敦颐倒像片被风吹散的雪。
她仍是卯时三刻到国子监听律学课,未时去宗正寺跟着老吏整理户籍档册,酉时末才抱着一摞《唐律疏议》回随王府旧宅。左脸的疤在冬雪里泛着淡粉,倒衬得那双眼睛更亮——那是随王当年替她挡南燕箭簇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倒像块淬了冰的琥珀,藏着两代人的血火。
起初总有人看笑话。有庶吉士在她必经的廊下念酸诗:“‘红绸未覆香案冷,随王遗孙空负名’”;宗女们在茶会上拿帕子掩嘴:“到底是败军之裔,连婚仪都镇不住场。”
但日子久了,倒有人看出不同——她整理的宗正寺档册,错漏比主事官写的还少;讲《户婚律》时,连陈老夫子都要停下来问她:“顾县主说‘和离’当判‘义绝’,这是从哪本注疏里来的?”
最奇的是那些穿月白襦裙的国子监女学生。她们多是平民出身,却因去年新设的“女官试”崭露头角:有书商之女苏清越,能背《唐六典》如流;有医户之女林昭宁,整理的《唐律·医疾》注本被太医院收作参考;还有染坊东家的幺女周念慈,能把《均田令》的条文编成唱词,在长安市井传唱。
这些姑娘偏生最是硬气。庶吉士念酸诗时,苏清越抱着书匣挡在敦颐身前:“《唐律》明载‘婚书未立,何谈妇德’,倒比某些人懂礼。”宗女撒茶梗时,林昭宁拍着案几冷笑:“我阿爹给人治病时,可没挑过病家的出身。”
一来二去,敦颐案头便常摆着苏清越塞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或是林昭宁抄的《唐六典》手札。她们从不说“可怜”二字,只说:“顾县主讲的‘均田制’比博士透彻,我们抄来做笔记。”
“姑娘能有这样的朋友,倒比裴家祠堂的香火实在多了。”某夜林省替她收书时嘀咕。敦颐望着烛火里跳动的苏清越字迹,唇角微扬——她知道,这些在礼教里撞得头破血流的姑娘,终有一日会成为能替她撑伞的人,正如当年随王替她撑过那柄染血的伞。
年关的雪来得急。
十二月廿三,边地诸王带着寒气进了长安。来的多是先帝的堂兄弟、表兄弟一脉:嗣滕王禔,是先帝堂叔的嫡孙;嗣蒋王嶷,是先帝表伯的嗣子。这些旁支宗室久镇边地,对京都的风花雪月本就看得淡,偏生最是认理——他们记得随王当年如何在漠北替先帝挡箭,记得随王府的旗帜曾如何在边墙下猎猎作响。
宫宴设在腊月廿八。
含元殿的鎏金烛树照得人眼晕。裴昭仪穿着翟衣坐在皇帝下首,正笑着给皇帝布菜。突然,嗣滕王的声音像块冷铁砸进热汤:“臣在幽州听边民说,长安有桩奇事——裴家的探花郎,竟在婚仪上把圣旨当戏文唱,把随王女孙当笑话看。”
满殿死寂。裴昭仪的银箸“啪嗒”掉在案上。
“皇卿醉了?”皇帝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
“臣没醉。”嗣滕王直起腰,“顾县主随祖父戍边时,替幽州百姓挡过南燕箭簇;在宗正寺当差时,替二十户流民争回了均田。这样的随王血脉被踩进泥里,传出去,谁还肯替陛下守边?谁还信陛下的‘一视同仁’?”
嗣蒋王跟着补了句:“臣在岭南也听百姓说,顾县主整理的《户婚律》案例,连土官都拿来断族亲纠纷。陛下若寒了这样的人心,边地的‘均田’‘科举’,怕都要成空话——当年随王用命护下的疆土,难道要毁在今日?”
太后的脸沉了下来:“两位嗣王这是要教哀家管内宅?”
“臣等不敢。”嗣滕王对着皇帝一揖,“只是替陛下可惜——当年随王为陛下挡过三箭,如今他的女孙连场像样的婚仪都得不着。这让边地将士看了,怕是要寒心;让南燕细作听了,怕是要发笑。”
皇帝的酒盏重重磕在案上。他望着殿外的雪,突然笑了声:“是朕的错。裴昭仪的位分,降两级为美人;裴家的尚书年例,扣三成。至于顾县主……”他转头看向敦颐的席位,“往后宗正寺、国子监的差使,朕亲自给她批。随王的女孙,该有随王的体面。”
消息传到裴府时,裴夫人正对着裴昭仪送回母家的旧日翟衣掉眼泪。
“这可如何是好?”裴明远搓着手,“两位嗣王那脾气,要是再闹起来……”
“叔父慌张什么?”裴卿从书斋里走出来,玄色锦袍沾着墨香,“顾县主既然为同侄儿完成婚仪,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裴家若此时迎她回府,既堵了嗣王的嘴,又能……”他顿了顿,“挫挫她的锐气。随王女孙又如何?终究是要被这京都红尘摩挲埋没的。”
裴夫人眼睛一亮:“派八抬大轿,带二十个仆妇,明儿吩咐管事去那破落宅地接回这位县主——要让全长安知道,裴家是给足了体面的。接来了就把她那侍从打发卖了好了,我看着倒是碍眼。”
腊月廿九的朱雀大街,人潮像煮沸的饺子。
裴家的鎏金大轿停在随王府旧宅前,轿帘绣着百子千孙图,轿杆裹着簇新的红绸。二十个仆妇举着“裴府迎亲”的红灯笼,把青石板路照得通红。
“顾县主,我家夫人说了,只要您肯上轿,裴家既往不咎。”老管事哈着白气,“这轿帘,您是自己掀,还是……”
“烧了。”
众人抬头。敦颐立在门楼上,手里举着个火把,左脸的疤在火光里泛着暗红。她身后站着苏清越、林昭宁、周念慈,还有七八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学生——她们多是小商户之女、手艺人之女,此刻眼里闪着和敦颐一样的光,像极了随王府墙下那些曾被箭雨浇不灭的火把。
“顾县主!”老管事急得直跺脚,“这可是裴家的体面——”
“体面?”敦颐的火把扔向轿帘。红绸“轰”地烧起来,百子千孙图在火里蜷成黑蝶,“半年前裴家把随王女孙当笑话看时,可曾给过我体面?我祖父用命护下的疆土,容不得裴家踩我脊梁!”
火势蔓延到轿杆,鎏金的轿顶被烧得“滋滋”响。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小学究捡了块碎炭,在墙上歪歪扭扭写:“裴家轿,随王火,烧尽腌臜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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