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雪,到底没停。
朱雀大街的焦糊味还没散尽,嗣滕王的车架已碾着积雪停在裴府门前。红墙下的石狮子被雪埋了半张脸,倒像替裴家垂了半副哭丧的脸——随王女孙烧轿的消息早传进藩王们下榻的驿馆,两位藩王连朝服都没换,裹着玄色氅衣便杀了过来。
“我说你们裴家的这些弱智,当这长安城的天,是裴家的染色坊不成?”嗣蒋王踹开半扇朱漆门,腰间玉鱼佩撞得叮当响,“婚仪上伪造密信,事后压着宗人府不补玉牒,如今连迎亲的轿都能被烧——裴家眼里,还有陛下?还有宗室礼法?莫不是觉得这镇守边地的陌刀都是吃素的?”
裴夫人扶着门柱直喘气,身后的仆妇缩成一团。她瞥见廊下站着的镇北将军程渊——这是嗣滕王的心腹,腰间横刀未入鞘,刀穗子上还沾着雪,哪是“监督”,分明是“胁迫”。
“老身这就让二叔今晚修书回禀陛下!”她抖着手摸帕子,“藩王们动怒,都是老沈妇人之心,与裴家无关……”
“回禀?”程渊冷笑一声,“陛下方才传旨——‘裴家既知失礼,便听藩王们教导’。”他踢了踢脚边的雪,“三日内,给顾县主个交代。”
寅时三刻,随王府旧宅后巷的煤炉还烧着。
林省蹲在檐下扇风,药罐里的当归味裹着雪气往鼻子里钻。敦颐的旧伤是随王当年替她挡箭时落下的,每到雪天便疼得睡不着,他今日特意去西市买了新晒的蕲艾。
“吱呀——”
院门被推开。林省抬头,却先撞进一双沉如深潭的眼——裴卿裹着玄色狐裘立在雪地里,狐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映得他眉峰如远山含黛,尽管这通常用来形容姣弱的女子。他的眼尾微垂,竟有几分雪雾里紫堇花的忧郁。鼻梁高挺如冰雕,唇色乌青,应该是被寒风吹了太久。
不知道是否林省忙了一天眼神有些恍惚,雪光映得裴卿眼睫泛着浅蓝的泪光,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像被暮霭浸过的雪松,整个人散发着紫油油的怒光。
“这是你们的宅面?”裴卿抬袖掩了掩鼻子,玉白的指尖在狐裘上划出一道浅痕,“倒比破庙还寒酸。”
林省慢慢站起来,手里的蒲扇还滴着水:“这是顾县主赁的屋子,足够便宜,我不记得在这叽叽歪歪的裴珣出过钱。”
“没出钱?”裴卿冷笑,“《户婚律》载‘既受聘财,即为成礼’——顾县主虽未拜堂,到底收了裴家的雁币。这院子,我搬得。”
小厮立刻把铺盖往东厢房一扔:“我家公子住东屋!你这粗使仆役,去灶房睡!”
林省望着东厢房的门——那是敦颐的书房,案头还堆着未抄完的《均田令》。他弯腰捡起铺盖,拍了拍上面的雪:“东屋是县主的书斋,裴公子若要住,须得她应了。”
“她应不应,由得你?”裴卿的指节敲在门框上,紫唇抿成一道冷线,“你不过是随王府的旧仆,也配替主子说话?”
林省突然笑了。他想起敦颐烧轿那日,火光里她左脸的疤像团烧红的炭;想起半年前在宗正寺,她替流民争田时,声音清亮得能穿透重云。这里的世家好像都把尊卑贵贱视为理所应当,从来没有将平民与他们置于同一天平衡量,从来不认为血脉天注定而人生而平等,仿佛一纸卖身契就成了他们横行霸道世间的理由。
“裴公子读了二十年圣贤书,该知道‘主仆有别’——我是顾县主的仆,自然替她守着屋子;您是裴家的子,自然该替裴家守着礼法。”他把铺盖塞回小厮怀里,“这屋子的门,我替县主守着。您若要进,要么等她回来应了,要么……”他扫过程渊留在裴府的那柄横刀,“学程将军动刀。”
裴卿的脸涨得通红,眼尾的紫意却更浓了几分。小厮刚要发作,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苏清越抱着个陶瓮过来,瓮里是她阿爹新熬的羊肉汤。
“林大哥,我给顾县主送汤来——”她瞥见裴卿,顿了顿,“这位是?”
“裴家的探花郎。”林省接过陶瓮,“说要搬来同住。”
苏清越歪头笑了:“《唐律·杂律》有云‘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这院子本就窄,裴公子硬要挤,怕是要犯律呢。”
裴卿的狐裘被风掀起一角。他望着苏清越发间那支竹簪——是市井银匠打的,刻着“女官试”三个字;又望着林省手里的药罐,药气混着羊肉汤的香,直往他喉咙里钻。
“东厢房我不住了。”他甩袖指向西屋,“那间总可以吧?”
“西屋漏风。”林省把药罐往灶上一放,“前日县主还说,等开春要请瓦匠来修。”
未时,敦颐踩着积雪回来时,西屋的窗纸正“哗啦哗啦”响。
她推开院门,见裴卿缩在廊下烤火盆,手里捧着林省递的粗陶碗——里面是苏清越送的羊肉汤,还冒着热气。他玄色狐裘的毛被烤得蓬起来,眼尾的紫意却淡了些,倒像被烟火气暖化了几分。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解下斗篷,左脸的疤在雪光里淡得像片云。
“裴家要给藩王交代。”裴卿放下碗,“我搬来同住,免得被说‘弃妻’。”
敦颐扫过西屋的铺盖——是她去年秋天让林省买的旧棉絮,被小厮铺得歪七扭八。她又看向林省,后者在厨房低眉顺眼劳作,手里的药铲还沾着当归渣。
“裴家真是不要脸,既然骨头这样硬,应当去领教几位王叔的陌刀,践行一下你裴家百年风骨才对。”她把斗篷挂在廊下,裴卿仿佛听不见她的嘲讽,他和他跳脚的小厮屁股都没挪一下,她知道自己没法奈何,言语带些讽刺再度开口道,“你要住的话,有三条——”
“第一,西屋的漏风处,你出钱请瓦匠修;第二,每日卯时去宗正寺当差,不许迟到;第三,”她指了指裴卿腰间的玉佩,“这劳什子,以后别在我眼前晃。”
裴卿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林省端着药碗凑过来:“姑娘,药熬好了。”
敦颐接过药碗,药香混着羊肉汤的暖,漫得满院都是。她望着廊下缩成一团的裴卿,又望向雪地里站得挺直的苏清越——后者正冲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林省,把西屋的炭盆全部挪回来”她喝了口药,“不能便宜了仇人,可贵了。”
林省应了声,转身时无奈摇头,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当年随王在边墙下,把最后半块炭塞进冻僵的小兵怀里的场景。而今日,他的姑娘把炭盆从裴卿那夺回来时,眼里没有半分温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