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黏腻。
随王府旧宅的砖缝里爬满青苔,门楣上去年贴的“平安”二字被雨泡得发白。敦颐蹲在檐下整理书箱,青布裙角沾着泥点——她明日要去应进士试,林省天没亮就起来擦她的笔墨,此刻正蹲在灶房炖参汤,药香混着雨气漫得满院都是。
裴卿倚在西屋窗前,看她把《唐律疏议》和《策论要旨》码得整整齐齐。这一年里,他早习惯了她的沉默——自去岁清明在宅门外撞见他与母亲接待卢婉清,她便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最难听的冷嘲热讽。那日的宅门外,卢婉清的绣鞋碾过积水,虽然姿态矜持,也有生母在马车上陪伴,但是裴夫人笑着递帕子的言语仍然被许多路人大肆传播:“婉清姑娘的《女戒注疏》写得好,该来与县主讨教。”结果街坊里传得难听:“裴家探花郎左拥右抱,顾县主倒成了被晾在偏房的。”
“姑娘,”林省端着参汤出来,碗沿腾起的热气糊了他的眼镜,“我加了藕粉,趁热解决了罢。”
“放案头。”敦颐头也不抬,把最后一本《贞观政要》塞进书箱。她左脸的疤增生少了许多,却比从前更衬得眼睛亮——那光不是从前的清冽,倒像雪水渗进岩缝,静默地攒着力气。
裴卿的指甲掐进窗框。他记得刚搬来那日,她还会命令他修漏风的窗;三个月前她替宗正寺写《均田补议》,他遥遥在窗户外瞥见她在油灯下改了七遍稿,墨迹把纸都洇透了;上个月她在国子监讲《选举志》,连博士都赞“策论有宰辅气”。可不知为何,他有些看不惯她这做派,偏要在她改稿时摔茶盏,在她背书时哼酸诗,看她抿着嘴把火气咽下去的模样——多像当年裴家祠堂里,被长辈训话的他。有这么一个轮回,算是他这么长的抑郁中唯一一点灿烂事。
“县主,马车备好了。”国子监负责接送的侍从撑着伞进来,“程将军派了两个亲兵护送,说是王爷们怕路上有闪失,特地叮嘱一定要看着您顺利到考场。”
敦颐应了声,站起身时带倒了案头的砚台。墨汁顺着桌沿淌下来,在青砖上晕开。林省手忙脚乱拿布擦,她却蹲下来,用指尖蘸着墨在“渊”字旁添了几笔——竟成了朵将开未开的莲花。
“姑娘林省愣住。
“花开并蒂,今日讨个好兆头,算是迷信一回。”敦颐拍了拍手上的墨,“走罢。”
裴卿望着她的背影。雨丝斜斜打在她青布裙上,把“顾”字的裙带染得更深。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夜,他在西屋翻书,听见东屋传来低低的诵读声——“‘大凡选才,必考其行能,若才行不至,虽居令录,亦不可用’”。彼时他觉得烦,现在却觉得,那声音似无数根细针的回音,正一下下扎进他的肋骨。
院门关上前,敦颐回头看了眼。
裴卿站在廊下,玄色直裰被雨淋湿了半边,绸缎般的发梢滴着水。她想起他初搬来时那身狐裘,想起他说“《户婚律》载既受聘财即为成礼”时的傲气,想起昨日他把她落在廊下的《策问五十篇》捡回屋,却故意摔在她案头——书脊上压着他的指痕,分明是怕被雨打湿。
“县主?”侍从催了句。
她别过脸,带着林省上了马车。
裴卿在这个被他憎恶很久的院里站了很久。
雨停时,东屋的案头还摆着林省没来得及收的藕粉,碗底沉着半枚莲子。他鬼使神差走进去,翻开她的书箱——最上面是张皱巴巴的纸,写着“策论大忌:矜夸、浮泛、阿谀”,字迹是他熟悉的小楷,每个字都像被刀刻出来的。
窗外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栀子花——白得赛雪!”
他突然想起卢婉清那日送的珠花。她把翡翠簪子往他手里塞时说:“听闻顾县主连头油都用最便宜的,你是她夫君,到底要体贴些。女儿家都喜欢华丽的首饰,她又是那样的家境,想来很少见过。你若是送这个给她,说不定能缓和关系。”可此刻他盯着敦颐书箱里补了又补的旧帕子,突然觉得卢婉清的珠花太亮,亮得扎眼。
“公子?”小厮从门外探进头,“裴夫人差人来催,说上头已经在准备进士及第的流程,您该回府准备谢师宴了。”
晚间,待他撑伞冒雨回宅邸时,才发现,西屋的铺盖不知何时被收走了。床板上留着张字条,歪歪扭扭,想来是林省的字迹:“县主说,西屋的漏风处,您去年冬天修的那片瓦,倒比新瓦结实。”
他捏着字条走到院门口。巷口的老槐树抽了新芽,可树脚下的苔痕比去年更重,像团化不开的墨。他想起敦颐在砖上画的莲花,想起她说“小时候在边墙画”时,眼里有光——那光不是裴家祠堂里的香火,不是长安街的灯市,是他从未见过的,能把冻土焐化的热。
“公子?”小厮在身侧见他呆住了,小心翼翼出声道。
裴卿突然转身跑回院子。他翻出敦颐的《策论要旨》,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她用朱笔批的字:“‘致安之本,惟在得人’——贞观君臣能行,今人为何不能?”墨迹未干,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他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藩王们那日在裴府拍的桌子,想起程将军腰间的横刀,想起皇帝扣裴家年例时妥协的言语的“随王的女孙该有随王的体面”。原来这一年里,敦颐不是在和他置气,是在往更高处走——她每多背一页书,每写一篇策论,都像把刀,在裴家的体面墙上划一道缝。
而他,竟还在为她受他奚落而骤变的冷脸得意。
次日黄昏时,雨又下起来。
裴卿站在东屋窗前,看雨丝落在敦颐的书箱上。箱盖没关严,露出半卷《唐六典》,书页被风掀开,停在“科举”那章。他突然想起前日在国子监,听见两个学子议论:“顾县主的《均田疏》被呈给了户部侍郎,说是比博士写的更切实际。”
“公子,该走了。”小厮举着伞站在门外。
裴卿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敦颐去年冬天掉的半块墨,是她在宗正寺抄档时用的。他突然明白自己怕什么:怕她真的考中,怕她的策论被皇帝看见,怕裴家再无资格用“顾县主”的名号遮丑,怕有朝一日,她站在金銮殿上,说的每句话都像鞭子,抽在裴家脸上。
雨越下越大。
院外传来卖花声的尾音,混着更远处的打更声。裴卿望着空荡荡的东屋,突然觉得这院子从来没这么小过——小得装不下敦颐的抱负,装不下他的矛盾,装不下即将到来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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