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无厌单手托起茶盏,掌心释出淡金色的灵光,少顷,便见药茶上有热气升腾而出。
他将茶盏递到顾子期跟前,轻声唤道:“少主,请用茶。”
顾子期长睫轻颤,徐徐张开了眼,看到黑褐色的茶汤,立时眉心紧蹙,不过,仍是抬手接过了茶盏,闭上眸子饮了一口。谁知,茶才入口,他便抿着唇侧过了身子。
“少主,药茶甚苦,你慢些喝。”
顾子期缓缓摇着头,低低喃道:“乌……乌梅……”
“糟了!”
石无厌一巴掌拍上脑门,匆忙打开了一个精巧的小罐子,里面放着十来枚乌黑的丹丸,散发着缕缕清甜的香气。他取出一颗,给顾子期服下了。
咽下丹丸,顾子期神色稍定,勉强又饮了三口,便搁下了茶盏。
“少主,药茶里化有金丹,不可剩。”石无厌又捏起一颗乌梅丸,递到了他跟前。
顾子期推开他的手:“我气力尚可,无需多饮。”
石无厌一张大脸登时爬满愁云惨雾,怏怏垂下头,闷闷地道:“都怪我没用,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师兄明明说过,少主不耐苦味,汤药中一定要加入乌梅丸调味,我却粗心忘记了……”
“既是一点小事,又何须自责?这些日子,你协助叔父筹办生辰宴,又要抽空照顾我,委实辛苦你了。”
石无厌头垂得更低了,手背在眼睛四周来回磨蹭,语气悲戚至极:“少主不必为我开脱。我笨手笨脚的,打翻药碗、把药熬干都是常有的事,有一回还把药材弄错,害少主昏了大半日!要不是少主为我隐瞒,即便师父不将我赶出师门,也得挨师兄一顿痛打……我实在是笨、太笨了!”
“……”
顾子期微微启唇,还未及出声,石无厌又接着言道:“无厌服侍少主不周,过失不断,毫无长进,有负师兄所托,有辱师门!这些日子,我一直于心难安,不能再拖了,我这就去向师父坦白,任他发落!”
话虽出口,身却未动。
顾子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默默端起了茶盏。
石无厌脸上的愁苦之色一扫而空,乐呵呵将指间的乌梅丸放入了茶汤。
就近目睹了一出苦情戏,何欢儿从旁笑道:“宰相,小女子想送你八个字。”
“什么字?”
“貌似忠厚,实则奸猾。”
石无厌挤眉一笑,道:“少主什么不知道?他就是心软,故而我卖惨这一招才能屡试不爽。”
何欢儿故作唏嘘:“奸人不可怕,老实人动起心眼来,才叫可怕!”
石无厌又往茶汤里放了一颗乌梅丸,叹道:“若是子宁在就好了,他最解少主的意,且谨慎细致,少主由他照顾,定能身心安泰,病也能好得快些。”
听他这样说,何欢儿忽然意识到,直到现在,顾子宁都没有露面。按理,他最应该陪在顾子期身边才对。她问:“子宁小弟为何不在?”
石无厌道:“自从金州归来,他一直在闭关修炼,极少出门。算起来,我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顾少主的生辰他也不来?”何欢儿颇为讶异,“子宁小弟不会是修炼过度,走火入魔了吧?”
顾子期应道:“子宁不在山中。”
“他去了何处?”
“不知。”
“不知?”何欢儿睁大了眼,“难道说,子宁小弟跟顾少主闹别扭,离山出走了?”
“……”
见顾子期不语,石无厌赶忙解释:“哈哈,姑娘想多了。子宁跟着他的师父在外访道,行踪不定,不知当下身在何处。”
何欢儿想了想,冲着顾子期眨眼一笑:“子宁小弟为何要在少主的生辰外出游访?倘若小女子所猜不错,想来是顾少主的刻意安排。”
石无厌哈哈笑了起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何姑娘啊!子宁自幼与少主最亲,少主担心自己的伤势吓到他,打扰他修炼。自鬼城回来后,少主一直以筹备生辰宴为由,对子宁避而不见,可是子宁一向心思细密,十分敏锐,又怕瞒不了多久。恰好中秋在即,师父便指派温师伯带着子宁去名山大观寻访道友,已离开六七日了。”
顾子期放下见底的茶盏,轻轻掩住了口,眉宇间泛着苦意。石无厌又拿了一颗乌梅丸递到他唇边,但顾子期没有接,而是抬眸望向了前方——
顾子都领着陆无庸步入了大殿。
陆无庸挥手叫停了歌舞,大声吆喝着,将伶人舞者全部撵了出去,顾子都神色匆匆来到了台上。
“爹,堂兄,朝廷的功德使突然驾到,轿辇已到殿外了。”
顾青衫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功德使?我神剑门与朝廷素无往来,这功德使来此作甚?难不成我门中弟子惹了什么麻烦?”
“不然。”顾子都沉吟着摇头,“虽打着功德使的旗牌,但仪从甚简,不像是公事拜访。”
顾子期撑了一下榻前的方几,端雅从容地从白玉榻上起身,淡然道:“叔父,既来之则安之。”
顾青衫点头,整肃衣冠,吩咐一声:“准备出迎!”
然而,顾子期和顾青衫刚走下台阶,大殿门口已经浩浩荡荡涌入了一群人。
为首一人步态雍容,身形修长,紫袍金冠,满身贵气,竟是楚云间的天心楼主——秦昉!
在他身后两侧,依旧跟着两位明艳动人的女子,笑意嫣然,娉娉婷婷。她们每人高举一幅红锦贺幛,锦上各自垂下四字生辰贺语——
山高水远,故人长年。
三人之后,走着一位鲜衣亮眼、仪容出众的男子,正是孙北海。
在钟鼎山医治顾子期的这些日子,孙北海日夜颠倒,废寝忘食,根本顾不上整理仪容,每天顶着一张暴躁的疤痕脸晃来晃去,一副闲人勿近的模样。今日周身上下收拾一新,戴上光洁的人皮面具,摇身变成了超然于世、神采飞扬的仙家美郎中。
八个官差捧持着各式各样的礼物,随行于后。四名仪卫分列两侧。
秦昉行走如飞,风一般掠过大殿,迎住下台接见的神剑门一行人。顾子期和顾青衫并列在前,郝龙阳、顾子都、陆无庸、苏无影四人随行于后。
不等众人拜见,秦昉一把擒住顾子期的手腕,眼光在他周身上下扫了数个来回,眉宇间泛出了痛惜之色。
半晌,他戚然道:“子期……你受苦了。”
顾子期望着他身后的一大片阵仗,神情中透着些许诧异,问道:“明远,你这是……”
秦昉不答,只顾摇头叹息,一副悲不自胜的情态。
见状,孙北海走上前来,一改之前的冷眼冷面、冷言冷语,彬彬有礼道:“楼主前次去长州访友,在一场法事上被引荐给了圣上。圣上与楼主相谈甚欢,龙颜大悦,当即将楼主封为了功德使,命他伴驾左右,参访京城内的道观佛寺,与宗师大德参禅论道,直到三日前方回。”
在鬼城时,顾子期身中百虫之毒,顾子都前往楚云间请孙北海为他医治。秦昉之所以未曾一道前来,就是因为他去了长州。
顾青衫吟吟笑道:“昉儿,数年未见,你越发出息了啊。”
秦昉终于松开顾子期,整肃衣冠,对顾青衫一揖到地:“二门主,这些年礼数不周,疏于问候,还望见谅。”
“哎,你与我顾氏一门,何谈‘见谅’二字!”顾青衫摆了摆手,轻叹一声,又道:“多年来,你一直不肯登门,也是为神剑门着想。你的良苦用心,我安能不知?如今你受赐皇恩,衣锦归来,乃是我神剑门求都求不来的贵客,可谓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
这时,陆无庸跳了出来,笑得一脸殷勤,无比熟络地说道:“秦大使,自金州一别,好久未见!来,来,快请上座!”
“不敢,不敢。”秦昉说得客气,面色却冷了下来,“秦某这样一个经营皮肉生意的青楼楼主,污秽下贱,与陆少爷同坐一处,只怕会玷污陆氏的名声。”
此话一出,陆无庸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半年前,陆无庸为李秀秀大闹楚云间,不但大放厥词辱骂秦昉,而且口出恶言将顾子期呕到吐血。眼见秦昉今非昔比,攀上了朝廷这棵参天巨树,他本想放下身段讨巧卖乖,给足秦昉面子,将当初的不愉快一笔揭过,至少能抓住一个冰释前嫌的由头。
岂料,这位秦楼主完全不买账,出语刁钻,当众给了他一巴掌。
一道白影闪过,苏无影站到了面红耳赤的陆无庸身前:“前番在金州,无庸不明情由,为妖女所惑,言行莽撞,冲犯了秦大使,实有不该。陆师公知晓此事后,已对他惩戒过了,恳请秦大使大人有大量,能够不计前嫌,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什么改过自新?”郝龙阳的嘴角几乎撇到了耳根,“他不过是见秦楼主当上了功德使,意欲巴结而已!势利小人!”
陆无庸立刻回击:“郝师叔,你不要以为仗着自己的辈分,就可以随意诋毁于人!”
尊贵的功德使大人高高在上,伏低做小、忍耐一时倒没什么,对郝龙阳这个敌对山头、寻衅挑事的师叔,绝不能示弱分毫。
“亏你还知道辈分!”郝龙阳吊起一双凤目,一根食指直戳苏无影,“你西山派个后辈弟子赴宴,大模大样与我对席而坐,从头到尾连句问候都没有,何曾考虑过辈分?”
“苏师兄是代我祖父前来赴宴,自然坐在贵宾席,有何不妥?再说了,苏师兄曾经受过我祖父的指点,算得上半个弟子,私下里很多弟子都叫他‘龙影小师叔’,与郝师叔也算平辈!”
为了强调,陆无庸故意将“龙影”二字说得极重、极慢。
郝龙阳顿足大喊:“胡说!这姓苏的又未正式拜师,有什么资格论资排辈?龙影小师叔?他也配!”
他回身招手,将侍立台下的阮无情和燕无声唤到近前,扬声问道:“无情、无声,你们可曾听说过龙影小师叔的名号?”
俩弟子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异口同声地回答:“从来没有!”
燕无声道:“这一定又是西山弟子搞出来的名堂!论法术法力,一塌糊涂,往脸上贴金这种事,一向拿手!”
阮无情说:“没错!他西山弟子想出这个名号,就是想在称呼上做文章,压我东山一头!我东山绝不会认!”
陆无庸怒喝:“新晋入室弟子,怎敢如此嚣张?!”
阮无情撇嘴道:“那又如何?你若不服,不如当场较量一二!”
燕无声挑眉道:“比法术还是法力,由着你挑!”
“我——”陆无庸胸膛上下起伏几下,抱起双臂,把头拧向一边,“我堂堂册上弟子,才不屑于跟你们这种货色比试!”
“恐怕你是不敢吧?”郝龙阳拍上两位弟子的肩头,神色间满满的骄傲,“并非本剑师夸口,我这两个徒儿,修为法术皆属上乘。哪怕手握一把凡铁,也能与册上弟子一较高下,若遇上平庸之辈,必将他杀得落花流水!”
话音才落,就见阮燕二人大嘴一张,放声嚎啕起来,震得整座白雀玄宫颤了三颤。
“燕师弟,师父……师父夸奖我们了!呜呜呜……”
“谁能想到……我们也会有今天!师父啊……呜呜!”
“别嚎了!”郝龙阳两人后脑上一人狠拍一下,“这里是少主的生辰晏,你们给我长点眼色!”
二位弟子登时闭紧了嘴巴,眼泪仍决堤似的流个不停。
白雀玄宫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满座宾客一个个屏气凝神,形形色色的目光团团围住了大殿中央的一群人。
顾子都扶额叹气,道:“当着满堂宾客,闹成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顾青衫全然不以为意,笑得无风又无波:“这有什么?权当是为各方来客准备的惊喜,聊助酒兴,不比歌舞有趣多了?”
说罢,他对着宾客拱手一周,口中喊着:“今日贵客临门,无以为报,谨祝各位吃好、喝好、热闹瞧好!”
在座宾客纷纷叫好,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正在此时,一个少年急匆匆进入了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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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金玉满堂春满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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