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站在玉台上，瞧着那少年颇有几分眼熟，凝神细观一阵，很快认了出来——此人是小豆子。
当初，她躲避守山娘子追捕时，在金州城南破庙撞见的那个小花子！
后来，顾子期在他手心画了一只金雀，让他去投奔楚云间。
看样子，小豆子凭那只画雀转了运，不但觅得了容身之处，而且混得相当不错，成了楼主身边的红人，出行都不忘带着他，甚至连那条半残不残的跛腿也治好了。
小豆子快步疾行至秦昉跟前，禀告了几句什么，大殿中央的一众人尽皆颜色大变。
顾青衫、顾子都、陆无庸与秦昉一道，领着一队仪仗差人离开了白雀玄宫。苏无影对着满座好奇的宾客寒暄了几句，开始挨桌敬酒。
郝龙阳陪同顾子期回到玉台，恨骂声由远及近：“……就是没长进！他每年都要胡闹，越来越不像话，这一回决不能轻易饶了他！少主安心坐着便是，切不可因他忧郁伤情，坏了身子。”
顾子期在榻上坐下，倦色中透着浓浓的忧虑。忽然，他抬手扯住郝龙阳的衣袖，乏力地道：“师叔，劳烦你去知会一下叔父，切不可难为他。”
“二门主自有分寸。”
顾子期掩住心口，气息摇晃不稳：“不知怎的，我心里慌得很。师叔，你不如去一趟吧。”
郝龙阳默然片刻，终是应了一声：“好。”接着，他便无奈地摇着头，转身下了玉台，对两名弟子道：“你二人守在阶下，不许任何人上台。”
“是！”
阮燕二人肃然领命，昂首挺胸站在了台阶两侧。
何欢儿一头雾水，凑近石无厌，低声问：“出什么事了？顾少主和郝剑师说的‘他’是谁？”
“二少主顾子凌。”
石无厌一向大度能容、喜怒好恶不形于色，而这一次，却罕见地露出了嫌恶之情。
何欢儿知道顾子期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六七年前，被发狂的鬼侯爷吃掉了持剑的右臂。那时，顾子期因一念之仁，将奄奄一息的鬼侯爷带回钟鼎山救治，不想由此铸成大错。
她确认道：“断了一条手臂的那个？”
石无厌点头，看了一眼倚着软枕闭目养神的顾子期，将何欢儿拉到玉台一角，悄声道：“想必姑娘也知道，这二少主之所以失去一臂，与少主有关。二少主修仙资质平平，又怕苦怕累，断臂之后，干脆弃剑不修，专在邪术禁术上下功夫，多次受罚，屡教不改。”
“平日里，他坏事做尽，想着法子给少主添堵。少主心慈，从不与他计较。那二少主从小就是个人精，看准这一点，有恃无恐，丝毫不知收敛。他唯一惧怕的人就是门主，往年少主的生辰宴上门主都在，他不敢出头露面。今年门主不在，他就出来惹事生非了。”
对这番话，何欢儿并不吃惊。
想来，二少主顾子凌被皇甫余吃掉一臂之后，将这笔账算到了顾子期头上，而顾子期性情隐忍，又心怀愧疚，对这位幼弟的愤恨与恶意照单全收了。
她由衷感叹：“唉，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石无厌跟着叹气：“唉！最苦的还是少主，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安生日子。”
何欢儿默了一阵，又道：“听起来，这位二少主好像有几分陆无庸的影子？”
“八师兄跟他可不一样！”石无厌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八师兄再怎么轻狂任性，是非轻重、进退缓急还是能分清的，可不像二少主那般油盐不进、无止无休。有时候，他能把师兄气到发狂失控，八师兄是万万不敢的。若非少主护着他，师兄早将他打死八百回了！有一次——”
正在这时，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无厌。”
二人同时转身，就见顾子期正望向殿门方向，满眼忧色：“叔父与郝师叔为何迟迟不见回来？无厌，你到外面去探下情形，速来报我。”
“是！”石无厌答应一声，回到方几旁，在紫檀小香炉里添了一撮香末，递给了何欢儿。“何姑娘，这香有安神补气之效，你举在少主鼻前让他吸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何欢儿俯下身，托着香炉挨近顾子期，冷不丁被榻上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欢儿……”
咦？
这是何意？
这位少主将旁人支开，莫非是为了与我二人独处？
她的心突突狂跳，手腕处酥麻不已，一道热流直直冲上头顶，冲得她头昏脑涨，才欲说几句浮言浪语回应，却听顾子期喘息道：“欢儿，我身上……不大好，你扶我回……回暖阁……歇一下……”
瞬息之间，春情如惊涛，乍起又乍落。
然而，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容，泠泠蹙起的眉头，轻汗濡湿的鬓角，满含水雾的眼眸，每一处都春意盎然。
一股温湿的潮水漫过她的心田，顷刻间流遍了全身。她只觉喉中干渴难耐，不由自主地咽了两下口水。
顾子期若无其事地抬手，搭上了她的肩头，从一旁看过去，就像是少主在对服侍的弟子交代事情。
他的声音又轻又促：“稍微撑我一下便好，不要给人瞧出端倪。”
何欢儿嗯了一声，慢慢直起身，顾子期借着她的力缓缓从榻上站起。忽然，他轻微摇晃了一下，何欢儿瞬间感觉肩上一沉，才想伸手搀扶，耳边传来一句低语：“不要扶我……快走。”
就这样，顾子期搭着何欢儿的肩头，下了侧面台阶，走过白雀玄宫的后门，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廊道。又行了十余步，顾子期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虚虚往下一滑，幸好及时拽住了一角幔帐，这才没有摔倒。
“顾少主！”
情急之下，何欢儿伸臂揽住了他的腰。
顾子期稳住身形，闭目轻喘片刻，待气息稍平，垂眸看向了身侧之人，一双浅瞳震颤不已。
何欢儿猛然醒悟，“啊”地一声，从他腰间撤回了双手，蹭着鼻尖，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顾少主休要误会，小女子绝不是乘人之危，妄图对顾少主上下其手，适才只是一时——”
“扶稳了……”顾子期打断了她，“我头晕得厉害。”
“哎？”何欢儿掰着两只铜铃眼，愣愣杵在了原地。
顾子期又道：“愣着作甚？我若是摔着了，你没法交代……”
“哎！”何欢儿心里一片春花灿烂，义无反顾伸出双臂，再一次环住了顾子期的细腰，为了不发出笑声，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
她扶持着顾子期穿过门廊，拼命克制着贴在顾子期腰间的手指肆意妄为的欲念，两只脚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虚虚，没着没落，短短一段路显得无比漫长。与此同时，眼下这一近芳泽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无人打扰的时光妙不可言，她又深恨路途短暂。
在心潮澎湃不息的激荡中，暖阁终于到了。
顾子期坐到暖阁内的床榻上，并未躺下，而是倚着一个大大的靠枕支颐而卧，对何欢儿道：“你出去吧，在门口守着，我只歇一炷香的时辰。若时辰到了，房中没有动静，记得来唤醒我。”
何欢儿劝道：“二门主不是说了，顾少主若是身有不适，可以随时离席。当下生辰宴已然过半，顾少主歇着就是了，何必还要出去？”
“不妥。”顾子期合着眸子摇了摇头，“众位宾客为神剑门少主而来，我中途退场，已是失礼，筵席散时，总要露个面的。”
顾子期是克己守礼的人，何欢儿明白劝也无用，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了一句：“顾少主，你就坐着歇息不成？这样怎能解乏？”
“一会儿还要见客，我怕衣袍上有褶皱。”
何欢儿嘴巴比脑子快：“脱下来不就行了？”
顾子期倏然睁开眸子，默默望向了她，眼底水光荡漾不息。半晌，他垂下疏长的眼睫，道：“我……没有力气。”
眼见美人病弱无依，何欢儿救美之心大起，冲口一句：“小女子为顾少主宽衣，如何？”
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这句话大为荒唐，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脑海中闪过了郝龙阳杀气腾腾的面孔。
她猛打一个激灵，慌忙摆手道：“不不不，顾少主千千万万莫要误会！小女子绝无非分之念，只是希望顾少主能好好休——”
“过来。”顾子期又一次打断了她。
“哎？”何欢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顾子期阖起双眼，道：“快一些，我困倦得很。”
何欢儿一颗心跳得好似擂鼓一般，脸上烫得如同火炙，整个人晕晕乎乎，全然不知身处何方，今夕何夕。她一边默念着“我是春三姑，春宫门的三宫主，应当以身作则，不可触犯门中戒律”，一边浮想着郝龙阳最凶恶的表情，总算是抵挡住了体内滔滔滚滚的洪荒之力。
至今为止二十年人生中，她从未遭遇过如此艰难的考验。
脱下顾子期的衣袍时，她已是精疲力竭，汗如雨下。
顾子期就枕而卧，指了指床尾边上的黑漆木架，道：“将衣袍展开挂好，不要弄出褶皱。”
何欢儿将衣袍搭上衣架，一回头，顾子期已经昏然入睡了。
他蜷缩着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何欢儿抖开榻上的一件狐裘盖在他身上，又点燃地上的两个火盆，搬到了床榻前。等到顾子期睡姿渐渐舒展了一些，她才放下厚重的幔帐，轻手轻脚走出了屋子。
她青阳殿里捡了一个蒲团，盘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回味着方才梦一般的经历，咧着两片嘴唇，咯咯咯地傻笑，情不自禁地左摇右晃，从台阶上跌下去好几回。
倘若此时有人经过，见到此情此景，脑子里一定会冒出一个词——傻女。
正在她漫无天际地发痴之际，忽听左边的廊道内传出了响动，像是瓷器坠地的碎裂之声。她转头朝那边张望，恰见一道人影倏忽闪过。
白雀玄宫大殿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蹭地一下站起，往左边廊道疾行了几步，回头瞅了一眼青阳殿空荡荡的门口，心下隐隐觉得不安，又返身坐回了台阶上。
坐下不久，一缕极为熟悉的香气飘了过来——醉生梦死！
何欢儿猝然一震，瞪大眼睛望向了左侧廊道。
春宫门的独门迷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莫非有春宫门的人混进了白雀玄宫？
两度瞥见的那个身影会不会是门中姐妹？不然为何觉得眼熟？
难道说，二师姐齐怀春一直未放弃对“假三姑”的追捕，派人追到了钟鼎山？
春宫门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
重重好奇驱使之下，她循着香气往廊道深处走去。
行了片刻，她来到了一张高足香案前，案上放着一个熏香炉，升腾缭绕的烟气中充斥着“醉生梦死”的香味——有人将迷药洒入了香炉之中。
四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抬眼望去，廊道尽头躺着两个守门的神剑门弟子。
她怔愣一瞬，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暗叫一声：不好！
只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她捣灭香炉，急冲冲往回赶，才行两步，忽觉脑后闪过一道阴风，随即一团白色药粉从上方降下，扑了她满头满脸。
又是醉生梦死！
不过，何欢儿百毒不侵，春宫门的迷药自然也对她无效。
她抹了一把脸，擦了擦眼睛，上下左右扫视一圈，大声喝道：“什么人？何不出来一见？”
廊道寂然，无人应声。
她心乱如麻，无暇在此耽搁，撒开腿朝着青阳殿狂奔。赶回时，只见殿门洞开，悬垂的幔帐内正在传出顾子期破碎的呼唤——
“欢……儿……欢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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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金玉满堂春满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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