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过后,何欢儿在南山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原来,顾子期在众目睽睽之下、搭着她的肩离开白雀玄宫的那一幕,当场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事后,又飞速传遍了每一个不在场的神剑门弟子。
不仅如此,各大仙门、散修亦是纷纷奔走相告,很快便传为了玄门奇谈。
神剑门少主顾子期一心修无情道,道心坚如磐石,身旁从无女子出现。一旦有女子近身,无一例外被视为刺客——这件事在修仙玄门,可谓人尽皆知。
然而,如今,这位少主破戒了,且对象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娘!
自生辰宴那日以来,何欢儿成了门中弟子谈论的中心,她的名字在口舌间流转不息,更有那好奇心旺盛的,还想一睹真容,于是乎,一向冷清的南山都热闹了不少。
一连数日,不仅有女弟子成群结队借故前来南山谷中拜访,也有为数不少的男弟子壮着胆子在谷外山道上蹲守、偷窥。
正所谓“人前显贵,背后受罪”。
何欢儿虽风头出尽,却也招来了忌恨。他山弟子倒没什么——一阵风来,一阵风走,看个热闹也就散了,而同居一谷的南山弟子中,有很多忿忿不平的人,尤其是那些小有姿色的女弟子。
一个丑女,凭什么?
仿佛一个耳光抽在了脸上。
不甘,一千个一万个不甘!
倘若她不是那么丑,让人能勉强攒出一两个理由,稍稍平复失衡的内心,倒也罢了。比方说乌有思,细看之下模样不错,只是不爱打扮、不施脂粉,算得上“明珠蒙尘”,而乔无争是“慧眼识珠”,这才看上了她。
怎奈,何欢儿发如蓬草、一脸青麻,丑得结结实实、明明白白。
不给人留一点余地。
背后指指点点,当面冷嘲热讽,这些并不算什么,有些人还对她栽赃陷害、污蔑造谣,跑到乌有思跟前讲了几大箩筐的坏话。甚至有人痛下狠手,在她的床铺下面藏了一大堆毒虫!要不是有灵参护体、百毒不侵,她少说也得躺上好几天。
真叫一个荆棘遍地,乱麻丛生。
只有乌有思,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那些潮来潮去的人群,吹在她耳边的风,她看着、听着,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见任何反应。
不过,毒虫那件事,她极为罕见地发了一通火,使出种地才有的那股子执拗劲儿,带着小语仔细查访了两三日,揪出了两个堂前女弟子,并将此事禀告了谷师父。
谷凤蝶治徒历来严格,当天便将三人扫地出门了。
经此一事,何欢儿的日子终于稍微好过了些。恶言恶语仍不见少,但没人敢对她做什么了。
何欢儿暂栖钟鼎山容身,本就是一名过客。对她而言,这番的风波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湖、荡出几圈涟漪而已,她并未放在心上。
萦绕于心的,另有其事。
在生辰宴上,她没能与顾子期好好道别。
那一日,顾子期服下“人见人吐”、解了春药后,便陷入了昏眠,由顾子都、秦昉、郝龙阳三人护送着返回了居所。她立在青阳殿门外,只瞥见了狐裘一角。
好在那块金手牌依然在手上,她想寻个机会再进钟山一趟,与顾子期正式作别。可是,乔无争告诉她,生辰宴之后,少主一直谢绝见客,并且,山主还发下了严令——欲见少主,必须经他当面允准。
何欢儿一个头两个大,她想见顾子期,但没有胆子去见顾子都。
思来想去,她决定买一样东西作为临别赠礼,托乔无争交给顾子期,聊表谢意。
八月十五这天,南山弟子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在山谷里三五成群地游走、探访,互赠礼品,相邀赏月。
京哥为了讨好穆有容,不惜自掏腰包,集结一众男弟子搭建了一个赏月台。很多女弟子也乐得锦上添花,置办彩带、花卉,将赏月台精心布置了一番。
自然,这种热闹与何欢儿这个不被待见、受人排挤的边缘人无关。
一大早,她跟乌有思打过招呼,只身离开南山,赶往十二里铺。
在钟鼎山,只要不进入鼎门内的钟山地界,守卫十分松懈。四列鼎山之间各有弯弯曲曲的山道相连,平时多是跑腿打杂的见习弟子行走其间,负樵、打猎、汲山泉的山民也不鲜见。
鼎门内外,俨然两方世界。
何欢儿沿着山路绕到西山,出了山门,一路西行,近午时分到达了十二里铺。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这座赫赫有名的仙镇。
之前,她曾两次经行此地,但皆因顾子期身体欠安,绕了一条僻静的远路,未尝有机会亲眼目睹这处“小余临”的繁华。
果真名不虚传。
她在街市上缓步游观,但见楼阁参差错落,人流熙来攘往,比金州那样一座大城不遑多让。另外,行人中多见身着道服的修行人,看上去又比金州多出了几分仙气。
自下山已有两个时辰,眼下她已是饥肠辘辘,很想进一家饭铺填饱肚子,但摸出赵四哥给她的那一小块碎银,又犯了犹豫。
六日之前的生辰宴,让她彻底见识到了修真贵门金玉满堂的富贵豪华,顾子期收到的生辰礼要么是天材地宝,要么是宝器灵物,要么是仙法秘籍,总之件件价值不菲——她不想显得太过寒酸。
何欢儿的脸面不值一提,但春三姑可得要脸。
无奈,囊中十分羞涩。
于是,她只好忍下饥饿,迈步走进了一间饰物铺子。
顾子期是一位剑修,她想买一个剑坠送他。
剑坠要比她想的贵很多,她讨价还价大半天,挨了掌柜好一顿嫌弃,才勉强用那块小小的碎银买到一个。
银子花掉了,幸好,她身上还带了几个铜板。
她甩了甩钱袋子,听着可怜巴巴的几声清响,心中一片凄然,不由地闭上了眼。岂料,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手上的钱袋子就叫人给顺走了。
眼看饭钱没了,何欢儿立刻急眼了,一边喊着“小贼,哪里跑!?”,一边脚底生风追了上去。她幼年流浪街头,追逃工夫一向了得,很快就追上了小偷,大吼一声:“把钱还我!”
还未等她伸手捉贼,那小偷陡然一个回身,将轻飘飘的钱袋子扔还给她,一脸嫌弃地啐了一口:“真他娘晦气,碰见一个穷鬼!”
被一个小偷嫌弃穷,何欢儿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攥住钱袋子叫道:“你这小贼!偷人东西还敢挑三拣四!我非要拉你去见官不可!”
小偷白眼翻得好像吊死鬼,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朝何欢儿身上一撒,道:“行了,行了!遇上个比我还穷的,算我倒霉!你不就是想讹几个钱吗?送你几个铜板,别再缠着我了啊!”
说完,那个小偷就像躲瘟神一样,三下两下跑没了影。
屈辱!莫大的屈辱!
何欢儿气得两眼发黑,但是——贫穷大过一切,她何欢儿的腰杆子没有那么坚韧不拔,尊严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要不起。
正当她折腰捡钱之时,忽听周围的人流中发出了阵阵惊羡之声。
“女仙!”
“哇!真是女仙!”
“不会是女仙下凡了吧!”
……
何欢儿一抬头,只见三步之外,站着一位冰清玉洁的佳人。
身着雪色道服,手执白玉拂尘,由上到下一尘不染。秋水般清冷的面容上,偏长了一双桃花眼,嫣然含笑,见之辄醉,仿若一片明艳的桃林前,却横着一江萧瑟的秋水,欲渡无舟,只能隔江远望、暗自怀伤。
令人心折,又令人心碎。
何欢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木怔怔地眨着眼。
那位佳人轻挥拂尘,向她唤道:“欢儿。”
“大、大、大师姐!”何欢儿喜出望外,一下子热泪盈眶,展开双臂猛扑了过去。
眼前清丽无双的佳人,正是何欢儿的大师姐——春宫门二宫主吴秋水。
吴秋水拂尘朝前一舒,截住了飞扑而来的何欢儿,眼角眉梢秋意凛然,道:“别碰我,脏!”
何欢儿刹住脚步,撅起了嘴:“大师姐,半年未见,一张口就埋汰人,你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你为何不反省一下自身?”吴秋水一边说,一边拿拂尘在身前凭空掸了几下,“出门在外也不说讲点体面,不修边幅也就罢了,至少要整洁才是。你瞧瞧你,衣服上还挂着泥点子!”
“我有什么办法?”何欢儿嘴巴撅得更高了,“我每天在钟鼎山种地干活,衣服上有点泥土怎么了?我倒想说说大师姐呢!在外行走,全身上下却不见一粒灰尘,才叫奇怪好不好?”
吴秋水抖了她一拂尘,嗔怪道:“就你会说!”
何欢儿呲牙傻笑一阵,蓦地想起了什么,奇怪道:“大师姐,我音容大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化成灰我也认识!”吴秋水翩然一转身,“跟我来。”
何欢儿跟着吴秋水,穿过围观的人群,进了一家饭铺,捡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有大师姐付账,何欢儿照着食单,放心大胆地点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饭时已过,店里客人不多,二人闲聊了一会儿,饭菜就上来了。何欢儿什么也顾不上了,饿虎扑食一般扫了个精光,瘫在座位上直打饱嗝。
吴秋水没动筷子,静静看着她吃。等她吃完,递上一碗茶,问道:“说吧,你这一回是怎么死的?”
何欢儿端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把嘴一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叙述了一遍——金州寻人、雨夜被刺、偶遇神剑门少主、同闯鬼侯爷山障、遭守山娘子追杀、避难钟鼎山。
听罢,吴秋水叹道:“一如既往,还是那个笨丫头!多亏有点子运气!”
何欢儿习惯性地蹭了下鼻子,笑问:“大师姐,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自然是来寻你。”
“你怎知我在钟鼎山?”
“我一出关就听说了你和小幸子的事。”吴秋水端庄地捧着茶碗,小啜了一口,“四位守山娘子带回了小幸子的尸身,而你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们说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娘杀了你。我知道你有灵参宿体,命多,轻易死不了,但总归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便出来寻找你的下落。我在金州到处打听,得知你与神剑门有过来往,这才来到越州。”
何欢儿抿着嘴,扬起了嘴角:“还是大师姐关心我,嘿嘿。”
吴秋水斜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我只是怕你闯祸而已。”
“我就等着大师姐出关,为我验明正身呢!”何欢儿呵呵傻笑了两声,“其实,我正打算这几天动身回春宫门呢,没想到大师姐先找到了我。”
吴秋水沉下面色,郁然道:“欢儿,你暂且不要回黛藏山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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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欲奏离歌又徘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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