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想逃,不顾一切地逃。
许丰绝口不提金匣的下落,惹怒了顾子都。
顾山主的怒气毫不张扬,安静且隐密,如同夜色中的浓雾无声无息弥漫开来,但却带着天雷一般的凛凛威压。
野草瑟缩,树枝颤抖。一时间,虫深藏,鸟惊飞,四周笼上了一层暗淡的薄雾。
郑无伤和陆无庸脸色紧绷,深深垂着头,连呼吸都变得规矩了。
许丰不肯示弱,仍硬气十足地梗着脖子,但额角颌下正在不断渗出冷汗。
最惨的,非何欢儿莫属。
不知是与生俱来,亦或是灵参宿体的缘故,她自小就有一项异能——辨灵息、识灵纹。
这是她第一次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感知顾子期的灵息灵纹。
她的冥观中,只有漫无崖岸的一片黑暗,其间魑魅魍魉的变影怪相层出不穷,比鬼侯爷更深暗、比人皮夜叉更诡谲。
比魔更像魔。
若不是亲身在场,何欢儿绝难相信这是正派仙门弟子的灵纹。
唯有一点,令她稍稍心安。
在深暗诡谲的无边黑暗中,漂浮着点点落落的金色微光,宛如浩瀚灿烂的星辰,点亮了孤寒的暗夜。
然而,在无形威压的逼迫之下,毫无修为的凡人何欢儿感觉要窒息了。
她转过身,佝偻着身体,艰难地迈着步子,想尽量离顾子都远一些。
只行了十来步,她便精疲力竭,扑通跪在了草丛里。她抹了一把滴落眼角的汗水,余光瞥见了两个人影,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她眨了眨眼,定神一瞧,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回头喊道:“葛长老来了!”
声音又干又哑,还破了音。
下一瞬,她感觉周身一松,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消失了。
转眼间,葛松烟和陶容已来到了近前。
何欢儿好像干涸许久、终于入水的游鱼一般,顿时精神大振。她冲两位救星挥了挥手,笑问:“二位仙长匆匆而来,有何急事啊?”
葛松烟和蔼地笑着:“老朽听说顾山主请来了孙师弟。我与师弟数年未见,甚是惦念,适才救治几位义士,脱不开身,现下得了空闲,特地赶来叙旧。不知方便——”
“不便!”
十步开外的顾子都一语刺来,话音中分明带着几分不悦:“葛长老,家兄身中剧毒,尚未脱险,孙大夫一时走不开,现下并非叙旧之时。”
葛松烟朝灌木丛望了一眼,冲顾子都一拱手,笑道:“唉呀,老朽唐突了!顾山主莫怪,莫怪!”
“……”
顾子都面色阴沉,连句寒暄都没有,郑陆二人也不敢说话,场面顿时僵住了。
何欢儿对这位慈祥的老者颇有好感,随便扯了个话头打破沉默:“我说孙神医为何有大把灵丹呢,原来是灵丹门出身!那就怪不得了,哈哈,哈哈。”
“是啊,哈哈。”陶容也干笑两声,跟着攀谈起来,“门中对孙师叔的下落有很多传闻,说塞北滇南西域的都有,谁能想到孙师叔就栖身在百里之外的金州,简直可以说是咫尺之遥。这真是莫大的惊喜啊,哈哈。”
葛松烟远远望向那个华衣亮眼的身影,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孙师弟与老朽同出一师,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当年家师仙去时,曾特意嘱托我这个大师兄要多多看顾他。怎奈他年少气盛,又恃才傲物,七年前因一场误会,负气离开抱朴山,自此一去不返。这些年来,老朽每每想起先师的托付,总是心中有愧。不想今日竟有机缘能见上一面,这才一时乱了方寸。”
说着,他又冲顾子都一拱手:“让顾山主见笑了,惭愧,惭愧。”
顾子都意绪稍解,抬眸扫过来,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许丰的一声“呸”打断了。
“葛老儿,你倒是会说话!什么叫一场误会?孙北海他私自炼制毒药,违反了门规,证据确凿,所以才被徐老门主赶了出去!”
葛松烟轻叹一声,道:“孙师弟对虫草一道,天赋悟性奇高,在他眼里,毒与药只是药材的功用不同而已,不分好坏。他确实配制过不少毒方,但仅仅是出于好奇,其实并无恶意。”
“好一个并无恶意!那门中被毒死的十几名弟子又怎么说?”
“许丰,你何必明知故问?”葛松烟眼角的褶皱深了几分,“关于此事内情,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
陶容愣了一下,问道:“葛师叔,你此话何意?孙师叔离开,难道另有隐情?当时我刚入门不久,不大晓事,只记得长辈师兄们都在议论孙师叔错用毒药,害死了同门。”
“你孙师叔记性绝佳,又是一丝不苟的性子,用药尤为谨慎,连剂量都会再三斟酌,岂有将用错药物之理?分明是有人嫁祸于他。”
“葛老儿,又没有证据,你不要空口胡说。”许丰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那毒药是孙北海亲手炼出来的,这一点你不能抵赖吧?”
葛松烟闻言,眼色乍然一冷。
“毒药是他所炼不假,那又如何?凡是能拿到那毒药的人都可以下毒。孙师弟虽精于药道,却不谙处世之道。他平日里性情孤傲,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而且他对人又素无戒心,炼出的毒药都随意摆放在药室,从不背人。假使有人记恨于他,偷他的毒药栽赃嫁祸,再容易不过了!”
陶容表情复杂地看向许丰,以一副不愿相信的口气问道:“许师兄,孙师叔的事……与你无关吧?”
许丰阴狠地笑着,朝地上啐了一口:“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是我干的又怎么样?当年在药膳中下毒的人,就是我!”
“这……”
陶容噎住,半晌,才再次开口,嗓音发涩:“许师兄,你与孙师叔有何深仇大恨?为了陷害他,竟然不惜毒杀十几名无辜弟子!”
许丰哼了一声,甩脸朝向灌木丛,故意抬高了嗓门:“老子就是看那姓孙的不顺眼!一天天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扬着脖子走路!偏偏还有一群不长眼的东西,跟前跟后捧他的臭脚!围着他神医长神医短的,太他妈碍眼!”
他这一通叫喊,传出去很远,引得石无厌侧头观望了一下,但孙北海没有一丝反应,依然心无旁骛地为顾子期推按着心口。
顾子都蹙起眉,抬手落下了一道音障。
“就因为这个?”陶容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一点也不奇怪!”何欢儿蹲在地上,折下一根长长的草叶,边晃边道:“孙神医与裴慕云年岁相仿,而且仪表出众、医道高明,又同处一个山头,少不得整天被人比来比去。想当年肯定抢了裴慕云不少风头,这主仆二人又怎能容得下他?”
“死丫头,你少胡说!整治孙北海是我一人所为,不干门主的事!”
何欢儿弹了一下草叶,耸了耸肩:“有何区别?你陷害孙神医不就是为了讨裴慕云欢心么?”
许丰瞪了她一会儿,目光转向了葛松烟。
“葛老儿,话说你为何会怀疑到我头上?那些年,我跟孙北海交情不浅,他一口一个丰师兄,叫得热乎着呢!哈哈哈……”
听着许丰肆意的嘲笑,葛松烟胡子抖了几下,声音冷峻:“其实,我一早便看穿了你的假情假意,也曾多次提醒过孙师弟。怎奈他涉世未深,不识人心阴险,被你送去的珍奇药材迷了眼、惑了心!”
“说到底,还不是爱钱财宝货!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我早就说了,你虫草派根本是假清高!哈哈哈……”许丰笑得更放肆了。
“……”
葛松烟捻着长须,手指越捏越紧,良久无语,最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世上的好物多不易得,没钱寸步难行。
哪怕是虫是草,也分三六九等。
他怪不得当初的孙北海,也无法反驳眼前的许丰。
陶容从旁问道:“葛师叔,你既然有此怀疑,当时为何不向徐老门主告发?”
“裴慕云一贯善于讨巧,深得徐师兄宠信,我贸然指责他,只怕会引来徐师兄的误会,以为我有意偏袒虫草派弟子。后来,我好言说服徐师兄,给了孙师弟一个辩白的机会,可惜他心高气傲,面皮又薄,蒙受不白之冤,不堪忍受质问,当场翻脸,打伤数名弟子,逃离了抱朴山。徐师兄盛怒之下,便将他从灵丹门除名了。”
葛松烟怃然一叹,接着又道:“孙师弟含冤负气出走,我心怀愧疚,但为大局着想,我并未声张。不过,孙师弟在虫草派中颇具威望,出事后,不少弟子都怀疑是黄白派蓄意谋害,自那以来,两派之间的嫌隙愈发深了。”
“难怪……”陶容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裴师兄接任门主之际,门中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波,以至于一些虫草派弟子会自弃师门。”
许丰扔过来一句:“跟药罐子一样,全是一群不开窍的东西!”
陶容看着许丰,眼中忽然泛出了忧色,片刻之后,小心地问道:“许师兄,昨夜万师兄追着你去了,至今不见回来……他没事吧?”
“我怎么知道?那药罐子是个直脑筋,我略施小计就把他甩没影了。”
葛松烟拍了拍陶容的肩头,宽慰道:“放心,你那万师兄虽说是个病秧子,但八字硬得很,且活着呢!”
“可是,万师兄他为何迟迟不——”
恰在此时,音障外传来了石无厌惊喜的声音:“师兄,少主醒了!”
顾子都掏出一条绳子,吩咐郑陆二人将许丰捆缚起来。
许丰身上有两条捆仙绳,其中一条给郑无伤烧成了灰,剩下这条被顾子都抹去法力,变成了普通的绳子。
“你们两个,把他看好了,事后我要将他带回钟鼎山审讯。”
说罢,顾子都又瞥向葛松烟,眸光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淡淡道:“葛长老没有异议吧?”
葛松烟脊背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叹息道:“我门弟子做下这等祸事,老朽为之羞愧难当。顾山主欲为兄解忧,要追拿幕后凶手杜绝后患,老朽又岂敢有异议?”
正在束手就绑的许丰一听,立时急眼了,边挣扎边喊:“你们抓我回神剑门做什么?难道还想拿我当诱饵威胁门主?别做梦了!不如现在就给我个痛快!我许丰皱一下眉头,就算白长了这一身膘!”
何欢儿见他如此忠心,好奇发问:“许仙长,裴门主不顾主仆情谊,扔下你独自溜了,你心里就一点怨恨都没有?”
许丰翻起眼珠子,朝她啐了一口:“死丫头,跟老子玩挑拨离间这一套,你太嫩了!我许家在裴家世代为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我六岁开始就跟着少爷,不管是在裴家,还是在抱朴山,他一次也没有亏待过我!他吃肉,总少不了我一口汤,我许丰这条命,就是少爷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血痕从他嘴角渗了出来——他试图咬舌自尽。
郑无伤叫了一声“不好”,赶忙撕下一片袖子塞到他嘴里,带着几分惋惜说道:“虽说作恶多端,倒当得起‘忠仆’二字!”
许丰仍不罢休,“唔唔”叫着原地扑腾。
“老实呆着!”陆无庸倒是利索,朝他后颈来了一脚,直接将他打晕了。
顾子都勾起唇角笑了笑,撤了那道音障,转身往溪边走去。
葛松烟对陶容使了个眼色,默默跟在后面。
何欢儿挂念顾子期多时,很想去探上一眼,也颠颠跟了上去。然而,刚走两步,就见顾子都乍然回头,一双眼睛沉沉落在了她身上。
眸光幽深,犹如夜色下苍莽的深谷。
刹那间,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万丈绝壑之上,再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她僵直不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她摁下突突跳的心脏,不敢再往前,灰溜溜走到一片清荫下,倚着一棵树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昨夜一宿没合眼,又担惊受怕的,她撂下眼皮就睡过去了。
树下阳光细碎,蝉鸣阵阵,她在黑暗中越飘越远。
……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她的梦境,她猝然睁开了眼。
她还在愣神,就见一个人影挥舞着双臂,疾风一样在她面前飞驰而过,落下一声尖利的悲啼,在荒野回荡不息。
“孩子!我的孩子——”
何欢儿一骨碌爬起,用力搓了搓脸,抖擞精神追了上去,振臂高呼:“夜娘——”
夜娘根本不理会,只顾往前飞奔。何欢儿憋足一口气,头也不抬,一直追到城关才勉强截住了夜娘。
“夜娘,城里已经没有孩子了。”
“没有……孩子?”
夜娘歪着头,口眼大张地对着何欢儿,眼中浑浊一片。忽然间,她直起脑袋,眉眼口鼻挤到一处,泪珠子如断线一样滚落,抬手给了何欢儿一巴掌。
“有!有!我有孩子——!”
何欢儿没法跟她讲道理,捂着火辣辣地半边脸,陪着笑脸道:“夜娘,我带你去找孩子好不好?”
“孩子……在哪里?”
“就在那边。”何欢儿抬手冲土丘的方向一指。
夜娘顺着她的手回望了一眼,立刻竖起了眉毛,举手又要打何欢儿巴掌。这一次,何欢儿学乖了,麻溜下腰一躲,她没打着。
“骗子!骗子——”
夜娘尖叫着扑向何欢儿,手口并用,对她又咬又抓,动作之凶猛敏捷,就像一只被惹怒的母猴子。
面对夜娘的撕咬,何欢儿连连躲闪,却顾头不能顾尾,只片刻工夫,脸上手上便多了数道血痕,头发也被薅掉了几缕。
“夜娘,夜娘,我没有骗人!停下!你停下,我就告诉你孩子在哪里!”
“不听!不听!你是个骗子!大骗子——!”
正当何欢儿狼狈不堪、一筹莫展之际,陶容及时赶来,把夜娘从她身上摘了下来。夜娘仍不肯罢手,转而对着陶容又抓又挠,不过,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是陶容的对手,三两下便被制服了。
何欢儿一边吹着手上的抓痕,一边道:“先前顾少主说她是一名女修,我本来还不大信,如今是不得不信了。这身手,的确不凡!”
“原来如此。”陶容抿唇一笑,“我说顾少主为何那么急呢,以姑娘的机灵应变,对付寻常女子绰绰有余。”
听到顾子期为自己担心,何欢儿心里甜丝丝的,开口问道:“顾少主怎么样了?”
“孙师叔说,顾少主已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及脏腑,得好好卧榻将养一阵子。”
何欢儿朝溪水方向望了一眼,灌木丛挡着,看不到顾子期的身影,只见附近的土坡上站着葛松烟和孙北海,正在面对面交谈。
“你葛师叔和孙师叔久别重逢,这旧叙得可好啊?”
“葛师叔苦劝孙师叔重回抱朴山,但孙师叔执意不从,适才还吵了两句。他们言辞之间,对黄白派多有不满,我这个黄白派弟子在一旁实在尴尬得很。”陶容挤出了一个苦笑。
何欢儿打趣道:“原来,陶仙长赶来解救小女子,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私心啊!哈哈哈……”
“姑娘见笑了。”
何欢儿:欲见美人一面,怎奈处处是荆棘[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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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谁有**招不得(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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