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日晚归，何欢儿再也不敢满山游荡了。
郝龙阳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查一次她的行踪，一旦见不到人便会招来雷霆之怒，甚至扬言要将她逐出钟鼎山。
其实，这对于何欢儿算不上什么威胁。
因为时日已进入七月下旬，再过半个多月就到了秋分，大师姐出关在即，她当下离开也无不可。
唯一的顾虑是——她舍不得顾子期。
一来，顾子期刚遭受重创，卧病在榻，她放心不下；二来，下月初九是顾子期的生辰，恰逢秋分的后一日，她想等他过完生辰再离开。
故而，面对郝龙阳的恐吓，她不得不低头。
万宁宫后殿连着一大片竹林，沿着林中小径蜿蜒而行，便可到达一座精巧的石亭。亭子修在一角悬崖上，背枕竹林，三面悬空，举目望去，峰林秀壑之中，但见风烟缥缈，令人襟怀为之一荡。
早饭后，何欢儿又一次来到亭子处消磨长日。
就在她寓目游赏之际，忽见亭下嶙峋错落的山石中，掠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身形苗条，攀山过石行走如飞，不多时就来到了亭子近前。
来人竟然是常青。
何欢儿冲她招了招手：“阿青？你怎么来了？”
常青轻身跃上亭子，从背后的藤篓里取出一个罐子，交到了何欢儿手中。
“阿欢，陶师弟转交给我两罐蜂蜜，一罐中足足装有蜂蜜一升！这实在太贵重了，只留一罐我都觉得于心不安，怎么好意思全部收下？”
何欢儿嘻嘻笑着，又将蜜罐塞回了常青的藤篓，道：“阿青，实不相瞒，这两罐蜂蜜本有一罐是送给顾少主的，可是，顾少主不肯受，要我赠送给你。”
昨日，顾少主话未讲完便昏昏睡去，但何欢儿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不想收皇甫余的这份礼。
顾子期虽无意斩杀皇甫余这个半魔，却也不想与他深交。一来，是受限于仙门少主的身份；二来，皇甫余虽算不上恶人，却也并非一个坦诚待人的主，他本人以及他的山障仍藏有很多云遮雾罩的秘密。
“为何？”常青极为诧异，“这蜂蜜乃是天下间少有的大补之物！我听说顾少主在鬼城中了毒，不正好用这个补身子？还是拿回去的好！”
“阿青，这蜂蜜你就留着吧！即使拿给顾少主，他也不会吃一口。”
常青思索片刻，低声道：“难不成……这两罐蜂蜜是某位女子所赠？我听说啊，这仙门女修中，爱慕顾少主的人可多着呢！为他发疯发癫的人也不少！有传闻说，顾少主收到过很多奇怪的礼物，因此，他便立下了一条规矩——不接受私人礼赠。”
这件事何欢儿第一次听说，禁不住好奇地问：“不知他都收到过什么奇怪的礼物？”
常青抿唇一笑，附在何欢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然后，二人对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常青又道：“阿欢，这蜂蜜很是值钱，这么一罐子，卖给达官显贵，少说也得二十两金子。顾少主不肯收的话，不如留给你吧！”
“不好，不好！这般好蜂蜜，给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吃了去，岂不是可惜？他们身上的油膏还不够多么？在你手里，制成灵丹妙药，拿去治病救人，这才是物有所值嘛！”
常青眼中泛起了泪花，感动地唤了一声：“阿欢……”
“还有啊，我自小穷惯了，金子我哪里接得住？说不定还会损福德呢！这蜂蜜在阿青手里就是人命，比金子贵多了。你用这些蜂蜜多做好事，就当是为我积累福德了，我还得谢谢阿青呢，哈哈哈。”
“嗯！”常青揉了揉眼睛，紧紧握住了何欢儿的手，“阿欢，我一定会用这些蜂蜜制出最好的药！我每救下一条人命，都会告诉他们你的名字！”
何欢儿讪讪笑着，道：“那……那倒不必……”
“阿欢，我得走了！再过三日，是我师父继任门主的仪典，我有很多事要忙呢！”
说罢，常青背上藤篓，如一只灵巧的山兔，在陡峭的山石间晃了几下，转眼便消失了。
何欢儿望着她窜山而下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
这位常仙姑，外表看似文静娴雅，骨子里却是一副如风似火的性子，煞是有趣。
忽然，身后的竹林间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谁！”
何欢儿弯腰捡了两块石子，快步冲向了竹林。
篁竹掩映下，一个清雅绝伦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顾少主，你怎会在这里？”何欢儿惊喜地喊了一声。
“扶我一把。”顾子期斜倚着一根高耸入云的翠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臂，宽大的袍袖无力地拖曳在地上。
何欢儿欣然揽过他的手臂，扶他走到了小径上。她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色，道：“顾少主，你身子尚虚，不宜外出走动，当卧榻修养才是。”
“我在房中久了，胸口有些闷，出来透气，不知不觉间走远了些。”
“顾山主和孙神医呢？”
“到金州去了。”
“金州？为何？”
“我想尽早回钟鼎山，但孙大夫不许我乘剑，因此，他回金州去取马车了。”
“马车哪里没有？何必非要回金州？”何欢儿愈发困惑了。
“……或许，他们想让我在此处多养两日，因此尽量拖延日子罢了。”
“路途颠簸，不利于养病，确实不该这么早动身。”
“数日之后，便是葛长老的继任大典。倘若我留在山中，不出席岂不失礼？可是，我若前往，郝师叔定会陪同……”
“啊，不行不行！”何欢儿连连晃头，“郝剑师去了，非出乱子不可！万宁宫那一地狼藉就是前车之鉴！”
“有我在，郝师叔不会做出格之事，只是……他一腔怒气堵在心里，我怕他憋出病来。”顾子期轻叹一声，“前不久是安陵前辈的忌辰，他一连哀伤了好几日，接着又为我奔波来此……我不想再委屈他了。”
听到安陵子的名字，何欢儿的心陡然一沉，被霜打了似的，垂下了脑袋。
顾子期停下了脚步，道：“逝者已矣，哀之悼之，愧之悔之，皆于事无补，不如怜取眼前人。日后，你对郝师叔多些担待，也就是了。”
安陵子之死是何欢儿的一块心结，听了顾子期这番话，她感觉心中的郁结化掉了不少，就像一汩暖融融的春水流入了心田。
“顾少主当真是个妙人啊！”她衷心叹了一句。
顾子期怔了一下，紧接着咳了起来。
“少主！少主！少主——”
伴着一连串焦急的呼唤，郝龙阳如疾风而至，二话不说推开何欢儿，将顾子期护在了身侧。
他冲何欢儿一瞪眼，怒道：“都怪你！少主这回若是染了风寒，本剑师绝饶不了你！”
何欢儿一脸无辜，道：“郝剑师，明明是你没有看好顾少主，让他独自一人跑来了竹林，怎么怪起小女子来了？”
“要不是你乱跑，少主又岂会跟来？！没心没肺的丑东西！”郝龙阳嘶吼着，活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何欢儿闻言大喜，乐颠颠地问：“怎么？顾少主来竹林，难不成是为了与小女子幽会？”
“呸！你少胡说八道！”郝龙阳骤然变得冷若冰霜，“我家少主何等尊贵，岂会屈尊降贵来找你？想跟少主见上一面，你得跪求三天三夜！”
“咦？三天三夜就够了么？”
“不够！你的话，三百个日夜都不够！”
何欢儿笑道：“俗话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为了顾少主这般的绝色人物，小女子甘愿穷尽一生，区区三百个日夜算得了什么？”
郝龙阳猛力一挥袍袖，掀起的劲风将何欢儿逼退了好几步。“有本剑师在，你最好早些死了这条心！”
“小女子这一生，只爱美色不羡仙，若为美色，纵有百折而无悔！”何欢儿故作严肃地对郝龙阳叉手一拜，“郝剑师的金玉良言，恕难奉命。”
“简直不可理喻！少主，我们走！”郝龙阳扶着顾子期往竹林外走去。
行了几步，顾子期侧身回望了她一眼，眼角微弯，唇角轻扬——笑了。
刹那间，云破月出，天地间一片清朗。
何欢儿，痴了。
她伫立不动，呆呆目送着顾子期的背影，直到一阵山风袭来，卷着一团竹叶糊到了她的脸上，还有数片塞进了她张开的嘴巴。
翌日傍晚，顾子都和孙北海自金州归来，在二人苦劝之下，顾子期又勉强在万宁宫多留了一天。
启程当日，顾子都放出纸鸢把陆无庸从曲州城叫了回来，两个人先行一步，沿途安排歇脚住店诸事。临近中午时分，顾子期才坐着肩舆下山。
山门前停着一辆高大气派的马车，两匹骏马膘肥体壮，曲项昂首立于车前。车厢以紫檀木制成，通身雕刻着精美的紫藤花样，其间镶金嵌玉，车厢上方覆着紫锦车盖，下垂流苏，显尽奢华。
车厢内锦帐悬垂，红毡铺地，放了一张软榻，榻上铺着厚厚一层白色狐裘，衾枕之类一应俱全。
一见这辆马车，何欢儿顿时明白了孙神医为何专程回了一趟金州。
万年和陶容在山门处恭候，准备了许多礼物。顾子期与二人寒暄几句，谢绝了礼物，便由孙北海扶着坐上了马车。
郝龙阳阴着脸，吊着一双凤眼一言不发地怒视着万年和陶容，最后叫石无厌给拽走了。
何欢儿走在最后，笑着对二人告别。
万年蜡黄的脸上泛着红光，冲她一个劲拱手：“何姑娘啊，你可是万某的贵人！青妹自打得了那两罐蜂蜜之后啊，已经整整三天没骂我了，哈哈哈……就连师父都清净了不少！这份恩情，万某绝不会忘！”
“陶某亦是一样！”陶容冲她深施一礼，“若不是何姑娘，我恐怕已吊死在鬼城了。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得着陶某之处，尽管说便是！”
何欢儿的脸笑成了烂柿子，嘴上却很谦虚：“好说，好说！小女子行事，从不求回报，哈哈，哈……”
“丑东西！你傻笑什么？还不滚过来！”
何欢儿一张烂柿子脸立时变成了冻柿子，扁着嘴走向了马车，可是，她才走到车厢前，车帘啪嗒一声放下了，里面冷冰冰迸出一句：
“车里没你的地方，坐到前面去！”
何欢儿顶着一张骂人的脸坐到了车前，石无厌拿着马鞭，对她憨憨一笑，道：“何姑娘，这次我来驾车，你坐着就好。”
“宰相，还是我来吧！本姑娘驾车的技术好着呢！”
“好你个头！”郝龙阳的怒吼在身后炸开，“你只求赶路却不看路，上一回将少主颠得呕血！这一回你敢碰缰绳一下，信不信本剑师剁了你的手！”
“哎，当真？”何欢儿大吃一惊，“怎么没听子宁小弟提起过？”
“当然是少主……”
顾子期打断了郝龙阳的话：“师叔，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石无厌娴熟地甩起缰绳，高喊了一声：“驾——”
“诸位，后会有期——”
在万年和陶容的告别声中，车轮辚辚响起，马车又平又稳地往山外驶去了。
《芜城怨》的故事完结，后面会写一些日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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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芜城已远波声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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