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只是虚惊一场。
两位魁梧高大的东山弟子并未难为她,而是将她挟持到了一间偏殿门前。很快,一个青衣女弟子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那是一处更衣室。
何欢儿来到钟鼎山数月之久,第一次穿上镶有云雷纹的袍服。作为见习弟子,衣服上不允许带任何云雷纹样,否则就是违反门规,要受罚。她只是暂时栖身于神剑门,对云雷纹没有执念,一直本本分分穿粗布短衫,并不像有些弟子,偷穿云雷纹自抬身价。
换好衣服,她瞅着铜镜中的人影,觉得既奇怪又陌生。
她春三姑,大小也是春宫门的头目,改门换派绝非她所愿。
为了一睹人间美色,折腰在所不惜,折节却万万不能——不过,偶尔为之,倒也未尝不可。
毕竟,对方是以美貌闻名天下的顾子期!
气节又能值几个钱?
粉黛涂了厚厚一层,却依旧遮不住面上青斑,不伦不类透着怪异,索性清洗一空,素面朝天。
何欢儿顶着一张麻脸迈出更衣室的门槛,迎头撞上了两根人柱。
堵在门外的两人低头瞄她一眼,同时不屑地“切”了一声。
燕无声双手叉腰:“我常听人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也不全对。”
阮无情抱着两臂:“还是师父他老人家说的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讨人厌的样子,横看竖看都一样碍眼。”
燕无声:“要是识相的话,就该早些滚出山门。”
阮无情:“就是,留下也是自取其辱。”
不愧是同出一师,声口如出一辙。
被虱子咬得太多了,何欢儿也懒得再理会,佯装没听见,假笑道:“二位仙长,你们守在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两个人一齐抬头,丢给她一对方阔的下巴。
“燕师弟,你我要牢记师命,不计代价守护少主,决不能让女花贼占到一分便宜!”
“不错!也不能忘记二师兄的教诲,决不跟女花贼说一句话,以免叫她的毒言毒语给毒害了!”
他们口中的二师兄,自然是郑无伤无疑。看样子,这位小龙阳回到东山之后,也没说过她一句好话。
上行下效,整个东山对她的偏见越来越深了……
“何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去见少主了。”随着话音,一张白白胖胖的大脸从两个人的肩头中间挤了出来。
何欢儿左右指了指,问:“这二人也同去?”
石无厌扯起嘴角,苦笑道:“郝师叔一番心意,盛情难却。”
一听这话,何欢儿满心的期待与雀跃顷刻间化为了一腔酸涩。
石无厌在前方引路,何欢儿蔫头耷脑地默默跟随,两位东山弟子趾高气昂走在最后,活像一对押送犯人的官差。穿过一道道廊庑,一行人最终来到了一扇古雅的雕花木门前。
门楣上镌刻着“青阳殿”三个金漆大字,两端挂着两个用来隔音的紫金铃。殿名上方有一只阴线雕刻的金雀,正在引颈长鸣,细节毕现,栩栩如生。
想到顾子期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何欢儿的心猛然一抽,砰砰跳个不停。
两名身着青衣、头束长带的顾氏子弟侍立于木门两侧,见到石无厌,低身行礼,而后推开了门扇。
门一开,一股艾草的清香袭面而来,迈过门槛踏入房中,但见纱帐缥缈,香云缭绕,俨然另一方世界。
这间殿不大,门窗紧闭,昏昏无光。地上整齐摆放着十多个蒲团,除此以外,空无一物。殿堂尽头隔出了一间暖阁,厚重的帐幔已然拉开,两扇云山淡远的画屏隔断了视线,灯烛摇曳之中,人影绰绰晃动。
“少主,无厌前来听候。”
“好。”
时隔多日再一次听到顾子期的声音,对何欢儿不啻仙音入耳,只一个字就令她陶然如醉,浑身酥软,上下两片唇顿时咧上了天。
两扇高大的屏风朝两边一分,顾子期由人搀扶着,走出了暖阁。
他冠带齐整,一身盛装,尽显雍容华贵之气,比之平时的素雅清逸,别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不过,衣饰虽灿然鲜亮,依旧难掩他面色间的苍白憔悴。
顾子都和孙北海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将他扶到了香炉前的坐榻上。
阮无情和燕无声趋步上前,拜倒于地,齐声道:“少主在上,我二人奉师之命,前来问安!祝少主平安喜乐,岁岁年年!从今往后,我二人将誓死效忠少主,至死不渝!如违此誓,人神共弃,死无全尸!”
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龙吟虎啸,气势如虹。
将一大段祝词说得如此铿锵同步、激动人心,私底下不知反复演练过多少次,算得上用心良苦。
岂料,顾子都不悦地皱起了眉,呵斥道:“你们两个懂不懂规矩?少主最听不得‘死’字,你们赌咒发愿也就罢了,还偏要当着他的生辰!是何居心?”
阮燕二人立刻慌了。
“阮师兄,都怪你!后面两句是你想出来的,真是画蛇添足!”
“你有什么脸责怪我,当时你不也拍手叫好么?”
燕无声驳斥:“可是,我后来还说了去问问师父,都是你拦着不让!哪怕问问二师兄也好啊!”
阮无情申辩:“我问过二师兄了,他还特地夸了我那两句呢!当年,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你傻呀?”燕无声眉头一拧,“二师兄成为入室弟子的那年秋分,又没赶上少主生辰,哪能一样啊?”
“啊——”阮无情大嘴一张,“我没想到这一点,疏忽了!二师兄怎么也不说提醒我一下!”
“这阵子二师兄忙得焦头烂额,哪有这闲功夫!”
“对,对!这事不能怨二师兄。”
说到此处,两个人对望一眼,突然一同匍匐在地,同声高呼:“弟子失言,请少主责罚!”
“不许喊!”顾子都低喝一声,脸色越发阴沉,“你们二人有没有眼色?没见少主病着呢,哪受得了你们大呼小叫的!”
两位东山弟子又对视了一眼,再次俯身跪拜,蚊子一样哼哼道:“弟子无状,请少主恕罪。”
这一下把何欢儿逗乐了,她咬住下唇,总算没笑出声。
两个铁骨铮铮的东山弟子,方才还傲然不可一世,当下却唯唯诺诺,像面团一样被人揉圆捏扁,前后反差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顾山主威名之烈,可见一斑。
南山弟子提到这位年轻的山主时,都会不自觉拉下嗓音,低声窃语。之前何欢儿很是不以为然,自从鬼城之行后,她直接吓破了胆,提也不敢提一句。
眼下,要不是有顾子期在场,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看着缩在地上的两位东山弟子,顾子期微微摇了摇头,温声道:“两位弟子不必惊慌,你们并无过错,请起来说话。”
阮燕二人趴着没动,偷偷溜了一眼榻旁站立的顾子都,又慌里慌张埋下了脸。
“没听见少主的话么?还跪着作甚?你们耳朵聋了不成?”
“是!”两个人被火烫了似的一窜而起,低眉顺目肃立于榻前,大气也不敢出。
顾子期抬眸看向顾子都,轻叹一声:“你只会在弟子面前耍威风,动辄就呼喝训斥、罚站罚跪、打刑杖关戒房……你扪心自问,门中的清规戒律,哪一条你守住了?满山弟子之中,最该受罚的,是你才对。”
顾子都面色一僵,俯下身来,语气近乎哀求:“堂兄!当着新晋弟子的面,你就不要揭我的短了!若是传言出去,教我如何服众?”
他话音不高,却也没有防人之意,旁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我不说就是了。”顾子期闭上眸子,倚住了坐榻上的靠枕。
顾子都盯着两位东山弟子,眸光灼烁,沉声问道:“少主方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二人一并点头,肃然道:“听到了。”
“什么?”短短二字,冷如冰锥,力有千钧。
两人同是一愣,旋即把头摇得如同两个拨浪鼓,一叠声道:“没、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何欢儿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肋下一阵阵抽筋。
顾子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今你二人已登堂入室,将来还会册上留名,不可再如莽夫一般口无遮拦、横冲直撞。从今往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该听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到心中有数!记住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高妙,虽为训诫之辞,却又满含认可与期望。
两位东山弟子闻言,顿觉踌躇满志,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憋足一口气,才要慷慨陈词,却见顾子期轻咳了两下……冲天巨浪霎时一落千丈,化作无数细碎的水花,轻轻洒落在水面上。
“是……”
顾子都单膝跪于榻前,观察着顾子期的气色,满面担忧之色:“堂兄,你这身子前去赴宴怕是过于勉强了……不如先让歌舞开场,你在此多歇息一会儿。”
“不可。”顾子期缓然摇头,“我若晚到,对诸位宾客失礼不说,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无端揣测、流言是非……我身为少主,凡事当以神剑门为重,岂能因顾惜身子而误了大事?”
顾子都无奈地叹气:“堂兄,你又这样说……”
说着,他瞥了孙北海一眼,蓬头乱发的孙北海移开了目光。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罩着一层黑气,全然一副生闷气、闹脾气的模样。
顾子都沉默片刻,转脸对阮无情和燕无声道:“你们两个过来,将少主抬到前殿去。”
“不必,我撑得住。”
顾子都按住他的肩头,以不容商榷的口吻道:“堂兄,我不许你逞强。”
顾子期未再坚持,身子一软,又倚住了靠枕,道了一声:“好。”
在榻后侍立的两位顾氏子弟走过来,抬走了榻前放置的鎏金香炉。阮无情和燕无声扎下身,举重若轻地抬起坐榻,扛上了宽阔的肩头。
顾子期高卧榻上,纹丝不晃。他低眸望向静立一旁的何欢儿,道:“欢儿,你随我到宴会上来吧。”
“哎——!”何欢儿黏黏糊糊答应一声,心花怒放,整个身体扭得好像一条蠕虫。
顾子都目光转向她,似笑非笑道:“何姑娘初次侍奉堂兄,恐怕会有些手忙脚乱。无厌,你一定要多多用心,好好跟住何姑娘,随时随地帮衬一二,不可怠慢。”
“是,师兄!”
顾子都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将何欢儿浇了个透心凉。她眼睁睁瞅着顾子期离开,两条腿仿佛冻成了冰柱一般,半分也挪动不得。
石无厌看得分明,笑道:“何姑娘不必介意,师兄向来细密周到,故而多嘱咐了几句。我对姑娘毫无芥蒂。”
“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自证清白!”何欢儿无比沮丧地垂下了头,“要不是怕死,我甘愿剖出心肝给顾山主瞧一瞧!小女子对顾少主唯有满心爱慕,绝无一分一毫的邪念。”
石无厌呵呵笑着:“师兄并非怀疑姑娘对少主心存邪念,否则姑娘根本见不到少主。只不过……何姑娘进山时日不长,身家过往又不甚明朗,师兄有些放心不下罢了。毕竟,事关少主,师兄容不得一点差错。”
何欢儿用力蹭了下鼻子,道:“顾山主对顾少主一片殷殷之情,不知渊源何在?不光是血脉相连之故吧?”
“个中情由我也不晓,我只知道,对师兄而言,少主的安危胜于一切。为了少主,不管是他的性命,或是顾氏一族,乃至整个神剑门,他都豁得出去。敢伤少主者,不论神魔仙佛,统统照杀不误。”
“可怕……可怕!”
何欢儿一颗心突突直跳,暗想:这位顾山主,果然还是远离为妙。
“姑娘若是想让师兄卸下心防,何不将身世和盘托出?”
何欢儿皱眉:“小女子确实有难言之隐,不便告与人知。”
“若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只不过,何姑娘,我这里有一句忠言相告……”石无厌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狡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善待我家少主。”
何欢儿:谁没有天敌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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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金玉满堂春满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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