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儿由石无厌引着，从青阳殿出来，沿着门前笔直的廊道，一拐弯，从帘幕高垂的后门进入了白雀玄宫。
她又一次见到了“上善若水”的牌匾。
上一回，她因误闯兽门被捉进白雀玄宫，夜色深深，来去匆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这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牌匾下方的青玉宝座上，依旧空落无人。
前一阵子，门主顾青旻为修护顾子期的灵根，元气损耗过大，需要闭关静养，因此不会出席今天的生辰宴。
从石无厌口中听闻这一消息时，何欢儿颇感遗憾。
原本，她还想着能在离开之前见识一下神剑门门主的风采。她实在好奇，娶到玄门第一美女洛千光、又生下顾子期这般绝世妙人的男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青玉宝座前方，依然并排放置着两张白玉坐榻，是少主顾子期与二门主顾青衫的座位。榻前设有一张方几，摆着香炉花瓶、瓜果点心等物品。
规格摆设，一丝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左边榻上多了两个供人倚靠的软枕。
石无厌将手中托盘放在了左边的几案上，托盘内有一壶药茶，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瓶罐，以及一个手掌大小的紫檀香炉。
何欢儿两手空空立在高台上，目光在高朋满座的白雀玄宫间四处游走，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神剑门不愧为修真界四大贵门之首，果然是声名显赫，树大根深，少主平平常常一个生辰，就能引动八方仙修闻风而动、云集而至。不光如此，有资格踏入这白雀玄宫的，无一例外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于那些欲登门拜贺却被拒之门外的，不知还有多少。
她入春宫门近十年，即便逢年过节、偶有庆典，也是门庭冷清、来客稀疏，从未见过此等宾客如山的阵势。
正在她发呆时，一阵低声窃语传入了她的耳朵。她瞥眼一瞅，只见台侧一根梁柱旁围着六七个青衣弟子，有男有女，不住地朝她张看。
“那女弟子是谁？站在少主的座位边上，难道是侍奉少主的？”
“不可能！少主身边什么时候出现过女弟子？你瞧她那个傻呆呆的样子，肯定是发昏走错地方了！”
“嗯，没错！”
“话说回来，究竟是哪个剑师不长眼，收了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弟子？”
“就是说呢！招入门下也就算了，这样要紧的场合可不该放她出来，这不成心给神剑门抹黑么？！”
一个女弟子道：“大家小声点！你们没听说少主几个月前带回来一个女子么？又丑又笨，赶也赶不走，说不定就是她！”
另一个女弟子拼命点头：“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我还听说那个女的为少主着了魔，又哭又喊，要死要活的，师长们怕她死后化为厉鬼为祟，这才不得已让她留在了山中。”
“啧啧，真是应了那句话，丑人多作怪！”
“切，师长们也太好说话了！要是爱慕少主的女子都有样学样，这钟鼎山不得丑女成群啊？此风断不可长，应该将她逐出山门才是！”
……
何欢儿静静听着，暗暗觉得好笑，心道：本姑娘正正经经一个色女，可不是什么傻女、疯女、痴情女。不过，反正就要走了，不如逗人开心一回，坐实这个传闻。
想到这里，她猛一抬头，冲着那几个弟子使出了压箱底的颜艺，把头一歪，翻眼吐舌，弄出了一张吊死鬼的脸。
“啊！当真是她！”
“传言一点不错，她真是个疯子！”
“快走，离她远些！万一给她缠上，甩都甩不掉！”
“……”
那些弟子低声惊呼着，顷刻间散得没了人影。
何欢儿正自鸣得意，忽听得一声震怒：“丑东西！大庭广众之下，你做什么鬼脸？还嫌自己不够丑是不是！？”
台下数步之外，一张燕几前，郝龙阳擎着一把酒壶席地而坐，凤眼大睁，表情凶恶得仿佛要吃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无止休！
何欢儿暗叹一声，抱着息事宁人的念头，扁着嘴低下了头。
岂料，郝龙阳却捶地而起，冲她大声嚷嚷起来：“丑东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如今都敢无视本剑师了？无礼，无礼之甚！”
何欢儿白了他一眼，恹恹道：“在郝剑师看来，小女子开口是忤逆，不开口是无礼。既然左右都不是，干脆省些力气。”
郝龙阳一个箭步跄到台前，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跟着又打了一个酒嗝，一开口酒气熏天：“你、你这个丑东西！不准对本剑师无礼！不然——”
猛一下噎住，眉尖抽了两下，说出一句：“不然我就告诉少主！”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三岁顽童的口气，何欢儿只当他已喝得半醉，也不想跟他纠缠，哄小孩一般道：“行，行，小女子怕了你郝大剑师！你说怎样就怎样，这下行了吧？”
接着，又朝他的座位一指：“快坐回去，好好喝你的酒。”
“哼，你识相就好！”郝龙阳扬起高傲的下巴，返身坐回了燕几前。
何欢儿继续在大殿内扫来扫去看热闹，忽然，她的目光掠过一个身影，心中一动，然而，当她移回目光，那人已消失不见。
她素有识人辨物之能，虽然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但她十分确信，那是一个熟人。不过，任她如何搜肠刮肚，却死活想不起那个人是谁。
“好你个色胚子！”
就在她埋头苦思之时，一声怒喝乍然入耳，震得她身形一歪，险些栽倒。一扭头，郝龙阳弓着腰，一颗头悬在她的肩膀上，正顺着她的视线往人群中张望。
忽然，郝龙阳好像发现了什么，忿然作色，点着她的脑门怒斥：“瞧你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色眯眯的，还以为你看见了什么出众的人物……却原来，不过是一只花孔雀！瞎子都比你眼光好！”
“啊？”何欢儿彻底懵了，五官皱作一团，“郝剑师，你说什么醉话呢？”
“让本剑师逮了个正着，你还不认？”郝剑师长臂一挥，指着往她刚才面对的方向，“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花里胡哨的野男人，试图勾引来着！要不然，他为何频频向这边张望？”
何欢儿凝神望过去，片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郝剑师，你好生不解风情，那位花郎君哪里是在看小女子，分明是在对你暗送秋波！”
郝龙阳又看一眼，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挺直腰背，冲着远处的仰慕者一甩袍袖，冷脸道：“岂有此理！”
何欢儿随口打趣：“郝剑师身出贵门，仪表堂堂，又威名远布，受千万人景仰，这当中，心怀爱慕之心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
“休得胡言！本剑师此生，唯有安陵一人！”
闻听此言，何欢儿的心陡然一沉，怏怏垂下了头。
安陵子，是郝龙阳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龙阳，你又在胡闹！”随着一声训斥，二门主顾青衫来到了台上。
“我没有！”郝龙阳口气很硬，但身体很老实，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方几旁边，“旁人做事我不放心，上台来检查少主的东西备齐了没有。”
“还敢狡辩？”顾青衫容色和善，但眉宇间蓄着一股威严，“你跑到台上欺负何姑娘，是我亲眼所见！今日乃是少主生辰，千万不可恃酒使气，你若是闹出事端来，我绝不会像往常一样姑息你。”
郝龙阳斜睨着何欢儿：“这名见习弟子不懂规矩，我怕她言行有亏，丢神剑门的脸，故而教训了她几句。”
他嗓音低了八度，不似平时那般张扬。
顾青衫面色一沉，道：“这位何姑娘是少主亲自带回山来的，必有过人之处，轮得着你教训？”
“过人之处？”郝龙阳一脸不服不忿，“若论脸皮之厚，她确实无人能及！除此以外，她又丑又色，既无半分仙骨，又无半点人品，只会一些不入流的街头伎俩，坑蒙拐骗偷，一样不缺！浑身上下由里到外，无一处可取！我想教训她，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顾青衫眉头微皱，问了一句：“龙阳，你何以对何姑娘成见如此之深？”
“她对少主满怀色心，图谋不轨！我郝龙阳但凡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她辱了少主清白！”
当着二门主这个大人物，何欢儿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申辩一番。自己出身春宫门一事，必定瞒不过顾青衫，她本人可以不在乎名声，但不能不顾及春宫门的脸面。
何欢儿冲顾青衫深施一礼，正色道：“小女子对顾少主，‘满怀色心’有之，‘图谋不轨’实无。顾少主天人之姿、仙人之貌，凡人见之却无动于衷，何异于草木顽石？然，人异于禽兽者，在于一个‘礼’字，知礼守节，方能无咎于人，保全己身。”
“小女子怀一颗色心行于天地之间，见色辄喜，色往不追，随心所欲不逾规矩，有何不可？郝剑师的忧虑，实属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万望二门主明鉴。”
“你——”郝龙阳酒气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一酒壶砸上她的头顶，“二门主，你听听，这丑八怪说的哪里是人话？什么‘见色辄喜，色往不追’，简直儿戏！趁为时未晚，应当速速将她赶出山门，以绝后患！”
何欢儿眼珠子往上一翻，道：“不劳郝剑师费心，时候到了，小女子自会离开。”
“什么！？”一口酒涌上喉头，郝龙阳两腮鼓胀，眼看就要吐了。
一旁的石无厌慌忙喊了一声：“郝师叔，不能吐在这里，少主即刻便要到了！”
郝龙阳伸着脖子，硬生生把酒咽回了嗓子里。
“宴席尚未开始，就喝成这个样子……”顾青衫无奈地摇头，对石无厌吩咐道，“无厌，将你郝师叔扶回座位上去。”
“不用！”郝龙阳甩开石无厌的手，摇摇晃晃迈下台阶，行了两步，猛一回身，一对凤目直直戳向了何欢儿。
“丑东西，台下的男人……你、你一个也不许看！若教本剑师抓到……戳、戳你的眼！”
何欢儿低低咕哝了一句：“真是欠了这个冤家。”
顾青衫神色中夹杂着些许歉意，冲她温和地笑了：“龙阳在同辈弟子中年齿最幼，平日里大家对他多了几分纵容，经年累月下来，养成了这样一副骄横的性子。除了门主，没人制得住他。冒犯之处，请姑娘多多包涵。”
“二门主这话，小女子实不敢当！”何欢儿乖巧地低下了头，“能当面聆听郝剑师教诲，那是小女子三生修来的福气，感激都来不及呢！”
顾青衫笑道：“姑娘果真心灵嘴巧，不怪子期会对你另眼相看啊。”
这时，大殿门口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铃声。
“无厌，你好生侍奉少主，凡事以他的身子为重。倘若他身有不适，一定要劝他回暖阁歇息，千万不能由着他逞强。”
石无厌肃然应道：“是，师父。”
顾青衫快步走到了台阶下，正冠整衣，然后，满面庄重地望向了大殿门口。
郝龙阳与何欢儿：一个情痴，一个色痴。
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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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金玉满堂春满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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