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的马蹄声声踏遍京城,车辙印过几十遍城南城北、街头巷尾,萧瑟的冬季便无声告别,在融化的白雪和抽芽的嫩柳中,迎来又一季新春。
坚冰化作春水,新燕衔来春泥,日复一日轻松愉快的旁听生活结束,暮蝉终于带上书箱,告别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正式开始求学生活。
冬季一旬假期结束,学子们方复学,有些兴致昂扬,有些怨声载道。
赵书城便是前者,假期和暮蝉池渊玩了个尽兴,养足了精神,此时一身红袍,十分张扬肆意。
见到暮蝉,他从桥上折回,手扬得老高:“暮蝉妹妹!”
池渊对这个狗皮膏药越发不耐,挡在暮蝉身前,单手制住他的大熊抱,挑眉道:“哎哎哎,男女授受不亲,赵书城,你注意点。”
赵书城小声吐槽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好不讲理。”
池渊瞪道:“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赵书城摆摆手:“没没没,没什么!”
暮蝉见他俩拌嘴,找话题打断道:“乌龟君,你今日打扮好神气啊!”
赵书城忙躲在暮蝉身边,挤眉弄眼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暮蝉妹妹,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一套同款女裙?”
池渊拽住他的后脖领:“暮蝉不缺衣裳,不劳你费心!”
赵书城被拖得倒着走:“哎哎哎?前几天还玩得好好的,怎么今天翻脸不认人了?池渊,你这人真喜怒无常!”
今日可以轮换座位,池渊将赵书城扔在前面,自觉给暮蝉座位垫了软垫,是她最喜欢的靠窗位置,听课闷了可以看风景,而后一脸天经地义地坐在她身边。
赵书城:?
当初三个人玩得好好的,而今你们俩就这么狠心地抛弃我了?
他一脸不忿睁大双眼,回身瞪着他俩。池渊权当看不见,暮蝉挠挠头:“好啦乌龟君,你靠后一点,我们就可以说悄悄话了,桌子下传纸条也不会被发现。”
赵书城极其明显地朝池渊大哼一声,池渊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自觉没趣,转头对暮蝉道:“暮蝉妹妹,你如今正式来听学,可就没法像之前一样随便吃东西睡大觉了,老头儿可是非常严厉的!”
“你念书这样晚,这段日子可有苦受了,不过没关系。”赵书城拍拍胸脯,“以后你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我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池渊斜眼睨他,不客气拆穿道:“问你这半吊子?没记错的话,冬末最后一场考试,你是倒数第一吧?”
“池渊,你!别以为是好兄弟我就一直让着你,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
赵书城想了半天,说不出什么狠话,蔫道:“我再怎么倒数第一,也比暮蝉妹妹强吧,她现在还不认字呢,我怎么帮不了她?”
池渊抿嘴一笑不搭言,暮蝉老实道:“乌龟君,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不如这样,我们再打个赌?”
“赌什么?”
“赌春末考卷谁分高。”
赵书城挠挠脑袋,摊手道:“这怎么行?这这,这我就算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啊?”
“这你不必有顾虑,我就算输了也自认不如,不会怨你。”
“这,可是……”
“别可是了,你快点决定,赌不赌?”
“好吧。”
暮蝉笑道:“你若输了,便给我一百两银子,不许赖账。”
赵书城看看池渊,池渊竟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可是他好歹学了三年,跟一个尚且不曾开蒙的人比,这实在是……
“那你若输了……”赵书城犹豫半晌,突然想到一件暮蝉已经玩够的东西,“我记得你有一只木孔雀,你若输了便将它赠予我吧。”
暮蝉愣了一下,回忆半晌才想起当年带入宫中的木孔雀,如今应该正被爹娘装在箱子里。
“好,一言为定。”
赵书城应道:“一言为定。”
第一天听学,先生并未为难大家,选了简单的文章,还看出他们心不在焉,提早散学。
才行出木桥,池渊便二话不说将暮蝉拉进侯府马车,马车一路疾行,池渊脸色难看,半晌无言。
暮蝉戳了戳他,问道:“池渊,你这是怎么了?是在生我的气么?”
池渊叹口气:“你又跟他赌什么?这么爱银子,我给你。”
暮蝉不解道:“哎?你想跟我赌什么?”
“……”池渊在心中给她一巴掌,咬牙一字一顿道,“不必赌,只要你想要,我给你我所有的。”
——我心甘情愿给你我已有、将有、所有的一切,只要你想要。
可惜你天真懵懂,少不知愁,不解诗词中青梅竹马何意,入骨相思怎写。
可是我早见苍苍蒹葭、关关雎鸠,却尽因不合时宜,无法宣之于口。
彼者不会相思,我只好孤灯挑尽,寤寐思服,从前桃花树下惊鸿一面,始觉海非深,而后两千两百个日日夜夜,长被无情恼。
或许是池渊过于阴郁的脸色吓到暮蝉,她满脸震惊,转过头,竟然久久不曾言语。
池渊心中翻覆惊涛骇浪,有心哄却不知如何开口,一时尴尬无言,只得视线紧随。
而暮蝉望着车外,半晌不知自己究竟如何又惹了他不悦。只是他半月以来常常如赵书城所言一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令她实在摸不着头脑,想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便每每避其锋芒。
二人不欢而散,各自回家。
第二天,暮蝉才明白赵书城所说的,先生非常严厉是什么意思。冬天时他和蔼可亲,总是无奈地笑着抚摸她的脑袋,会给她带各式各样的糕点和酸甜的糖葫芦,如今却十分不近人情。
回家时,暮岭正在门口等她。
暮蝉低着头,一脸闷闷不乐,兀自越过他。
暮岭挡在她面前:“怎么回来这样晚,是不是又贪玩了?”
暮蝉没吭声,转向左侧。
“哎!”暮岭语调轻慢,含着笑意,又挡住她的去路。
暮蝉依旧没吭声,气势汹汹转向右侧。
暮岭见不到她神色,继续逗人。
暮蝉撇撇嘴,张口就是哭腔,仰头喊道:“你干嘛呀!不让我回家呀!”
“哎?”
暮蝉再也忍不住,一路号啕大哭,直哭到屋中,伏在书案上。
暮岭懵了:“今天爹娘可不在呀!他们去将军府看姐了。”
——你想冤枉我可没处冤枉。
暮蝉依旧不见好,伏在书案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暮岭彻底心服口服,想自己年纪轻轻,尚未结亲成家,倒是先体会到带娃的不易了。
他走近扒拉暮蝉,无奈道:“哥跟你开玩笑呢,谁不让你回家哥第一个不应!”
暮蝉摇摇头,抽泣道:“不是因为你。”
“哎呀,小哭包,又怎么啦?谁惹你了?”
暮蝉抬起头,撇着嘴,泪水连成串滴在书案上,也不说话,只是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暮岭叹口气,拿手帕给她擦擦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妹,你不说话,我可猜不出来啊。”
暮蝉“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先生骂我……”
暮岭心下了然:原来是挨训了,也是,平日在家哄着捧着,在外突然被训斥一顿,心中委屈也正常。
暮蝉哭腔道:“那么长的文章,我背不下来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吗?
暮岭心中琢磨:以暮蝉懒散的习性,应该根本看都没看,碰上先生抽背,一个字都说不出。先生训斥她必“据理力争”,先生罚抄她只会当场撕书,先生若是气得拿戒尺打她,她只怕会吓得边哭边满屋子躲。
暮岭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哎呦,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也值得你哭成这副模样。你呀,这回挨骂了长个教训,下次好好学不就成了,行了行了,不哭了啊。”
暮蝉不停抽泣,暮岭随口哄道:“行了,欢欢,明儿我去学堂帮你骂回去,你看这样好不好?”
暮蝉头摇成拨浪鼓:“不好不好,万一先生针对我怎么办?”
暮岭力推新政,变法求存,在朝踽踽独行,饱尝针对排挤。
他心下复杂,愣了一瞬,苦笑道:“小小年纪,你还知道什么是针对呢?”
暮岭屈指轻敲她的脑袋,招呼道:“差不多行了啊,别哭了。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暮蝉被勾起好奇心,将所有烦恼甩到脑后:“什么呀什么呀?”
暮岭扬起下巴:“呐。”
“呀!是秋千哎!”
“嗯哼。”暮岭抱臂道,“你哥我趁着休沐,忙活一天做了某人心心念念的秋千,正等她散学给她个惊喜,谁知道?某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进来就给我脸色瞧。”
暮蝉一蹦三跳地扑向暮岭,冷不防撞得他身形不稳。
“哎呦。”暮岭扶稳她,“你小心点你。”
“哥哥,你真好!你对我真好!”她蹦蹦跳跳转着圈,“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哥哥呀!是谁家的哥哥?是我的哥哥呀!”
暮岭压下扬起的嘴角:“行了,别臭美了你。”
暮蝉笑意盈盈,神采飞扬:“哥哥,我觉得,我好幸运呀!我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次日清晨,世上最幸福的人猫在被窝里,瓮声瓮气道:“哥哥,我真的生病啦!去不了学堂啦!”
暮岭单手扯住她的被子:“出来,我看看怎样了,好给你买药去,或者直接去医馆请大夫看看。”
“啊?”暮蝉窝在被子中转着眼珠,“不用不用,我躺一天就好了。”
暮岭直接连人带被揪起来,暮蝉神采奕奕,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她撑在床头,一脸心虚挠后脑勺:“嘿嘿,哥哥,你好啊……”
暮岭挑眉道:“好啊,你这混账东西,学会装病了?”
趁着大老虎没发威前,暮蝉麻利滚下地,将暮岭扶在床上,一脸乖巧给他捏肩捶腿:“哥哥,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胡说八道。”
暮蝉嘻嘻笑没吭声,认认真真给他按摩,暮岭闭眼享受一会,开口道:“说吧,什么事求我?”
“哎?哥哥真是神机妙算,聪颖无双!”暮蝉一副乖巧模样,蹲在他腿边抬头道,“哥哥,你能不能跟爹爹说一声,不要让我去学堂了。”
“哦?不想念书,那可不成。欢欢,你才念两天书就……”
“不是不是,我想念书的,只是先生好严厉,我看见他就紧张,一点书都看不进去……”
暮岭静静看着她编。
“哎呀,反正哥哥你不走了,你这么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学识渊博……”
“打住打住打住,你想让我教你?是吧。”
“嗯嗯嗯!”暮蝉点头如捣蒜。
暮岭暗自盘算:正好快过年了休沐,学堂也放假,看她这样子似乎不知道呢。
他笑了一声,当即应下:“好啊!”
——小妹啊,这次你的小算盘可打错了,让我教你,你的好日子才真到头了。爹娘不舍得管你,我可不会心软。
暮蝉特意装的乖乖巧巧,听暮岭应下,当即一蹦三尺高。
她没注意到身后的大尾巴狼正露出“邪恶”的笑容,摩拳擦掌,仰天长啸,准备大展拳脚。
当天下午,暮府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叫喊声。
“暮岭!你敢打我!”
暮蝉满院子乱窜,暮岭百思不得其解:这小东西怎么这么有活力呢?
“没大没小。”他喊道,“你过来。”
“我不!”
“回屋,暮蝉。”
暮蝉瑟缩一下,硬气道:“我不!你打我!我要去找爹爹阿娘评理!”
暮岭:……不就用毛笔轻轻敲了一下脑袋么?谁让你一直打瞌睡了?
他被闹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摆起笑脸:“不打你,小妹,你别喊了。”
喊得跟真事似的,叫街坊邻里听了还以为我虐待小孩呢……
暮蝉躲在大柳树后面,神色狐疑。
“这是怎么啦?”
暮峥和沈泠从将军府回来,拎着大包小包,离老远就听见小女儿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暮蝉闻声哭天抹泪地跑过来,暮峥矮身将她抱起,暮蝉有了撑腰的人,一指暮岭告状道:“爹爹,哥哥打我。”
沈泠问道:“怎么了岭儿?你打她了?”
暮岭无奈道:“娘,我没有。”
暮峥安慰完暮蝉,将她放在地上:“那怎么回事。”
“这,欢欢不想去学堂,让我教她,可她总是打瞌睡,我只不过顺手用笔叫醒她……”暮岭叹口气,“可能是我手重了?小妹也忒娇气。”
暮峥蹲下身:“欢欢,是哥哥说的那样吗?”
沈泠一看暮蝉那心虚样,就知道怎么回事,她招呼着暮岭拎东西。
暮峥伸出一只手指,轻点暮蝉额头:“你呀……”
暮蝉眼泪汪汪的,叫人不忍心责备,她稚声稚气打心理战:“爹爹,难道您不爱我了么?您可要帮我做主呀!”
暮峥说什么也不会在此时依着她,耐心讲道理:“少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能够厚此薄彼?哪有你冤枉哥哥,还要爹娘帮你做主的道理?再者,不是你自己要哥哥教你么?那你就要听哥哥的话呀。”
“爹爹,那是因为学堂先生好严厉,我害怕,可是哥哥也好严厉啊,我也害怕。”
暮峥朗声笑起来:“你这孩子,可算有人能治你了,以后都让哥哥管你,看你还怎么胡闹。”
“爹爹……”
“爹!”暮岭在厨房探出脑袋,“娘喊你做饭!”
“来啦!”
暮峥起身,拍拍暮蝉脑袋,和声道:“欢欢受了委屈会找爹爹做主,爹爹不让欢欢受委屈,可也不能让哥哥受委屈呀,对不对?欢欢,向你哥哥道歉。”
暮岭一步步走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撒娇卖乖,找靠山告状,这回没人向着你了吧?”
暮蝉咽了下口水。
暮岭弯腰笑眯眯看着她。
“小妹,你这说哭就哭的本事,真是学不来。哭呀,刚才哭喊得欢,这阵儿怎么不哭了?”
暮蝉扑通一声跪地上,死死抱住暮岭大腿。
暮岭:?
“哥哥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你这么英明神武,俊美不凡,心胸豁达,就原谅我吧!”
暮岭拎着后衣领子,将她提到面前,双指拖着下颔道:“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小妹,你可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可造之材呀!违心话倒是张口就来。”
暮蝉扑腾扑腾环住暮岭脖颈,熊抱在他身上:“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句句属实,天地共鉴!”
“行了行了,撒开。”
暮蝉箍得更紧了,将脸埋在他颈窝:“不要。”
“欢欢,我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我不管!”
暮岭一脸无奈:“对于你我真是很服气!”
“我知道的,有我做你妹妹是你的福气。”
“……行了行了,吃饭去吧。”
暮峥和沈泠很是震惊,看着暮岭身上挂着个人形挂件进来。
不愧是亲兄妹,方才一个哭得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污蔑哥哥,一个气得牙痒痒扬言要收拾妹妹。
这才做顿饭的工夫,就贴身上撒不开,亲得跟什么似的。
暮峥很欣慰:“好好好,你们兄妹之间就该如此。”
暮蝉:“是呀是呀!”
暮岭:“……”
暮岭教她的第一日,暮蝉记得兄长拿笔杆抽她,记得爹爹阿娘绝不会厚此薄彼,记得那顿美味的晚饭,也记得她央了许久,暮岭终于放她出去玩。
她记得自己跑去侯府和池渊冰释前嫌,毕竟昨日在学堂,他挡在身前,自己才躲过先生的戒尺,先生留自己抄书时,他又躲在窗外偷偷帮忙。
最记高墙垂柳下,秋千推得高高的,她的笑声飞出府院,阿娘在房间绣花,爹爹在一旁念话本给阿娘听,哥哥坐在阶前,又看起那封已经看皱的信。
直到月光轻柔地洒在大地上,照见池渊脸上多日难见的朗朗笑意,秋千轻轻晃,她抬眸看着池渊,眸色清亮。
“池渊,今晚月亮真好看。”
“嗯,好看。”
“池渊,你也是,真好看。”
池渊脸颊泛红,掩在高柳的阴影下,才不至于漏了行迹,他认真地盯着暮蝉,轻声道:“欢欢,你也好看。”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的奇怪,在意的留下的忽略的忘记的,仿佛都不由自主。
暮蝉记得那些温馨快乐的画面,却唯独不曾真正记住暮岭教给她的诗。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卫风·氓》
暮岭特意选了这首诗教给她,可暮蝉实在太渴望出去玩,目光和思绪都稳稳落在那秋千上。
她只是心不在焉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暮岭无奈地笑笑,拍拍她的发顶:“所以你还小,只当是个故事。我看你也是个拎不清的,阿姐当年因沈琢之事受尽流言蜚语,若是你也重蹈覆辙,我实在枉为人兄。”
“欢欢,好好记住这首诗,无论多少年,都不要忘记。爹、娘、哥哥、姐姐,都不指望你是个有什么大出息的人,只要你一生平安顺遂就好。”
暮蝉只是懵懂地望着暮岭,读不懂他眼神中的情绪,也不解他言语中的意思。
只是当他说“去玩吧”,她如蒙大赦,欢天喜地跑出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