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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心求死

初夏转眼至秋末。

暮蝉坐在墙头吃桃子,能看到池渊又开始日复一日的罚跪。

她早已知晓池渊常年习武,感觉比常人更敏锐——池渊早知她在看他,可他从不抬头看她。

池方曾偷偷跑来见暮蝉,告诉她:“殿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远离暮小姐,殿下他也很难过……暮小姐不要怨殿下。”

暮蝉便赌气地想:他有事都不愿意告诉我,话都不说清楚就要一别两宽,我才不管他呢!

直到有一回大雨滂沱,暮蝉捂着脑袋跑回房间,纠结半晌,坐立难安,终于还是撑伞翻墙,将池渊拽进他面前的屋子中。

“你傻呀!下这么大雨不知道进屋,还在外面跪着?再说了,池琅伯伯罚你你不会讨饶吗?不会哄哄他躲过去吗?就硬生生受着?你看你离开了我根本不行……”

池渊沉默地看着暮蝉,面色异样,眼神却极度专注。他瞳色极深,一双漂亮眼睛眨也不眨盯人的时候,仿佛能将人一眼穿透,又仿佛是刹那间将人刻在心里。

暮蝉被盯得很不自在,她微咳一声:“我也不是心疼你,换成别人,我也看不得他受苦,也会这么做的……”

这解释放在此时,却无端生出一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池渊声音喑哑:“欢欢,最近开心吗?”

“当然了!”

“那便好。”

“……”暮蝉极不自在地撇过头,却在看清眼前情景时愣住,“这是……”

“我说过,你不得入祖祠!”

暮蝉瞳孔一震,向外望去。

雨中男子一身白衣,执重剑一步一步走近,如帘雨幕遮掩了他的神色,却依旧能感受到他无可熄灭的怒火——那是从来不曾向暮蝉展露过的愤怒,安平侯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周身气压令暮蝉下意识后退。

“你没资格进我池家祖祠!”

池渊挡在暮蝉身前:“此事与她无关,您送她回府。要杀要剐,我任凭您处置。”

府卫奉命上前带人,暮蝉拉住池渊衣袖:“池渊……”

池渊便深深叹口气,满是怜爱地抚着她的脸颊:“池方这小子没规矩,话都藏不住,我已经骂过他了。哎,早知你如此聪明,我该换一种方式。”

暮蝉摇摇头:“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了。”

“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你。”池渊沉默半晌,“欢欢,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你忘了我吧……”

“我……”

池渊捂住她的嘴:“欢欢,你听我的话,回家吧,这一次算我求你,好不好?”

暮蝉被府卫推出门,府门重重落上,任她如何拍门也不开。

池渊交代池方:“拦住她,别让她再进来。”

池方犹豫道:“暮小姐她……”

“你只需要听命行事。”

“是……”

池渊望着面色阴鸷的安平侯,久久不曾言语。

池琅打破沉默:“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招惹?”

“我当初不知道,不是吗?父亲,您如此痛恨北梁皇室,又为何要养着我?仅仅是因为我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吗?”

池琅面色怔愣,斥道:“你还有脸提你的母亲!若不是为了你,她又怎么会……”

池渊垂下眼帘,闷声打断道:“她是死于宫变,不是因我而死。”

“给我住口!昌乐身子本就虚弱,若不是竭力产子,又拼死送你出宫,怎会不治而亡!”

“父亲!您护不住心爱之人,是因为您无能!可您将所有的一切都算在我头上……”

池渊抬起头直视他,目光如炬,话语无比犀利,

“这么多年朝我撒气,还不能化解您心中的怨愤吗?这十四年的虐待和折辱,还不够吗?”

池琅似乎从没想过他会这样说,沉默良久,他背过身:

“你从今日起改过,休再与北梁人勾结,将他们的藏身之处交与朝廷,我便既往不咎。池渊,适可而止,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回到什么时候?回到我无比渴望亲情您却向我投来厌恶目光的时候?回到我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求您原谅的时候?还是回到我买来百合糕讨好您却被您掀翻在地、罚我跪在雪地里直到晕倒的时候?”

池琅又惊又怒地指着他:“你!”

“我知道了,父亲,您是想回到我还年幼弱小、可以任您摆布宣泄的时候吗?可我不想回到在池家祖祠阶前一跪就是数个时辰、连走路都艰难的时候了。”

池渊走出祖祠,停在石阶上,雨水顺屋檐淌下,一遍又一遍浇透了他的衣裳,可是他却并不感到寒冷——这还远远不及当年的雪地冷,不及当时被毫不留情掐灭对亲情渴望的一颗心寒。

池渊一字一顿:“父亲,可是我回不到孩子时了。方老也死了好几年了,没人能再为你毫无道理的泄愤找借口。”

他冷笑一声:“他若是还活着,一定会说,您虽待我不够慈和,却依然养育仇人血脉这么多年,可见心里还是有爱的……”

池琅面色铁青。池渊一向乖顺隐忍,从来不曾反驳过他,如今池渊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池琅竟一时不知训斥什么,只心中百感交集。

池渊走到阶下,雨水浸透他的全身,一遍又一遍浇透年少时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渴望。

“这么多年,我不曾怨恨过父亲因课业罚我,我以为父亲如此严厉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只是一遍一遍的,我忍不住想,为何父亲让我罚跪,只在祖祠外,从来不让我进祠堂。”

池渊自嘲地笑了一声,“前些日子,我突然明白了,您是嫌我身体里那一半的北梁皇室血脉脏,会侮辱了池家门楣。”

池琅眸光微动,提剑的手竟微微颤抖。

“方老忠心于您,他看不见我的苦,始终偏心您,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养育之恩,总是应该偿还的。”

池渊缓缓跪下,“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点父子情谊,今日,你动了杀心,提剑前来,便可以杀了我,我不会怨你。”

池琅拧眉道:“我说过,别再与北梁人勾结,交出他们的藏身之处,既往不咎。”

“我本就是北梁皇族血脉,你不是始终知道吗?既如此,又谈何勾结?”

池渊脊背挺直,目光坚定,“父亲,今日你若是不杀我,来日,你必将死在我手上。南昭是你的信仰,不是我的,你所守护的南昭,在我眼中不如烂泥,不过是日薄西山,不堪一击。”

池琅脸色变了几遍,咬牙道:“孽障!我成全你!来人,给我打,打死了扔出去!我安平侯府不养这不忠不孝的孽障!”

“池渊……池渊!”

暮蝉好不容易推开池方,从墙头跳下去,她扑上去挡了两板子,令在场人都始料未及。

池渊神色一震,转身抱住她:“欢欢!欢欢……”

“暮蝉?”池琅转身挥停府卫,神色冰冷,“暮蝉,你赶快回家,休得胡闹。”

暮蝉疼得不住流泪,她断断续续道:“池琅伯伯,是我拉着池渊进祖祠的,对不起……是我的错,别怪池渊,您要生气就打我好了!”

“欢欢,你别说话了……”池渊转头冲池方吼道,“你就是这么做事的?还不送她回府上药!”

暮蝉推开池方,紧紧搂住池渊:“不!我不走!池渊,你别总推开我!你别总赶我走!”

池琅皱眉道:“暮蝉,这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这不是你该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任性!是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不需要池渊替我……池琅伯伯,池渊已经很苦了,他这样聪明乖巧,怎么您就是不爱他?”

池琅叹口气,命府卫拉开她:“去请暮大人,接她女儿回去!”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血……他流血了!别再打了……”

“别打了!池琅伯伯,我求您让他们住手吧!别打了!别再打了!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啊!”

暮蝉跪在地上,哭喊道:“侯爷!虎毒不食子啊!池渊他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池渊挣扎站起身将府卫打退,刚刚走一步,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呕出一口鲜血。

“池渊!”暮蝉拼命挣脱府卫,跑上前接住倒地的池渊,“我……我带你去医馆,池渊,你坚持住,你……”

池渊将淋满鲜血的手抹干净,轻轻覆住暮蝉的眼眸,他气息微若游丝:“欢欢,不要……哭……”

“池渊,你别吓我……你醒醒啊,我好害怕,你快醒醒啊……”

暮峥来时,暮蝉正拖着池渊往外走,她一遍一遍摔在地上,又一遍一遍爬起来。

看到暮峥,她再也没有力气起来,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爹爹……您帮帮我,您救救池渊……您救救他……”

暮峥心疼地搂住她:“侯府有医官。欢欢,你跟我回家……”

“可侯爷不会救他的!”

“侯爷不会让他死的……欢欢,这是侯府的家事。”

“您也不帮我……”

池琅命府卫将池渊带到屋里,他走过来,面色不辨喜怒:“方才误伤了她,回去给她上点药。”

暮峥叹口气,点点头,要将暮蝉抱起。

谁知暮蝉推开暮峥,站起身,眼神中再不复往日亲近,满是愤怒和仇恨,她想擦干眼泪,可泪水源源不断:

“池渊没有阿娘,所以您这样虐待他!他的阿娘一定在天上急得团团转,她一定会骂您的!”

暮蝉哭着踉跄着跑走。

暮峥起身歉意道:“童言无忌,你别往心里去……”

池琅摇摇头:“小女孩不比习武之人,她伤得不轻,你多上心些,莫要损了内里经脉。”

暮峥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身,犹豫半晌,还是问:“那孩子……不会真是昌乐公主的……”

池琅叹口气:“此事京城中尚无人知晓。不过……此子心机深沉,实难托付,暮兄,你那小女儿……好自为之。”

敲门声响。

暮蝉将头埋在怀里:“我不想见您!”

“是我。欢欢,你怎么又锁门了?”

暮蝉爬起来打开门:“哥,你……你也要骂我吗?”

暮岭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摇摇头。

“那你……要打我吗?”

暮岭轻轻笑一声:“怎会?”

暮蝉撇了撇嘴,在原地抱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暮岭。

暮岭看她呆愣愣的,在她眼前挥挥手:“怎么了?小妹这是吓傻了么?”

暮蝉扑向暮岭,紧紧抱着他,哇哇大哭。

“好啦,小妹别怕,哥哥在呢。”

暮蝉闻言抱得更紧了,也哭得更凶了。

暮岭等她哭完了,矮身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小时候爱哭,长大了更爱哭……爹说你伤得很重,怕娘看了担心,又知你现在不想看见他,让我来帮你上药。你伤在哪了?”

暮蝉转过身指了指肩膀。

暮岭将她外衫褪下,倒抽一口凉气:“爹说这药刚抹时有些痛,你痛了就说话。”

“哥……”

“嗯?痛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暮岭叹口气:“怎么不生气?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破过油皮,我不过一天不在家,出去受这么重的伤,大夫怎么说的,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大夫说只是皮外伤,昨日就已经上过药了,不出一月便能好。哥,不用担心。”

暮岭冷哼一声:“少糊弄我,我可听说了。平日在家一要挨打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还自己扑上去。”

“哎呀!”

暮岭紧张道:“怎么了?痛了?我再轻点?”

“嗯嗯,好痛哎,哥哥再骂我就更痛了……”

“少来。”暮岭气笑了,“哎,你也别和爹生气,池渊的身份很复杂,你和他接触越多越危险。小妹,可别怪我没警告你,和池渊尽早分开,别再纠缠不清。”

暮蝉转过头,惊喜道:“池渊没事?”

“你!你气死我算了!”

侯府。

池琅给池渊喂了参汤,他静静看着少年痛苦的面容,又将目光转向屋中垂落的画,昌乐公主面容恬静,一如当年。

“我给他喂了足以起死回生的千年人参,他绝不会没命的。

你托我护他平安,可我这些年待他不好,又为了南昭险些杀死他,如今他要回北梁,我也没资格拦了……

殿下,等不久后我到了九泉之下,你还愿意见我吗?”

“殿下,他与你生得太像了,尤其是这一双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你。”

“我实在没办法恨他,更狠不下心杀他,他是你的孩子……可他也是北梁帝的孩子,夺城掠地之仇,百姓战乱之苦,皇帝杀妻之恨,我也实在没办法爱他。”

故人之子,亦是仇人之子。

爱他不能逃过国仇家恨的良心谴责,恨他不能压抑爱屋及乌的本能天性。

是以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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