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雪滴答滴答融化，土地新长出青翠野草，寒冷的冬季就这样过去，春天悄无声息地到来，又不知不觉间离去。
这一年的生辰落了一场雨，整整一天一夜。
暮蝉伏在窗前，看着眼前的木雕陷入惆怅。
那是一座小岛，岛上刻着盘根错节的古榕，榕树上立着凤凰，每一根凤羽都涂满了珍奇的漆料，纵然在暗夜依然熠熠生辉。
暮蝉质问赵书城，送了衣裙又送木雕是什么意思。
赵书城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只说路过木雕铺，看见了，觉得她会喜欢，就送给她。
他不会撒谎，每次说谎都是这副神态。
暮蝉敏锐地感知到真相。
榕树岛只有一人知晓。她曾说过，这岛上鸟鸣清脆，有朝一日，说不定能飞出传说中的神鸟凤凰，那一定会一辈子都会幸福快乐的，这件事也只有一人知晓。
她早该知道的……
暮蝉很开心，池渊真的没事。
可她也很难过，池渊没事了，却不来见她。
池渊说的是真的，他真的要到此为止，也真的要她忘了他。
那场大雨过后，暮蝉便再未见过池渊，她偷偷趴在墙头，却寻不见他的身影，池渊仿佛从她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可是……
桌上各式各样的木雕依旧栩栩如生，他说过每年生辰都会寻来全京城最好的木雕相送，也并未食言。
明明并非不喜欢，明明还喜欢得紧……
又是一年初夏，这一年的蝉鸣少了许多。
爹爹和哥说的也是真的。他们对她一向百依百顺，却只有关于池渊，态度十分强硬。他们要暮蝉彻底忘了池渊，纵然半年未见，依旧很不放心。
他们为暮蝉寻觅一门亲事，在这一年初夏，暮家与赵家一拍即合，将亲事定下，共结秦晋之好。
纵然暮蝉百般哭闹千般抗议，依旧无果。
暮蝉明白，池渊如此躲着她，是因为“危险”，爹爹和兄长如此阻拦，也是因为“危险”，或许那日侯爷不惜大义灭亲，也是因为“危险”。
这“危险”所有人都知道，也都不约而同地死死瞒住她。
暮蝉以为，或许她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池渊了。
这一日清晨，暮蝉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城东古寺许愿。
清晨的古寺人流攒动，可她还是一眼认出银杏树下的身影。
半年不曾相见的眷侣，就这样误打误撞地重逢，两双眸子穿过嘈杂的人流和厚重的光阴，遥遥相望的刹那，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池渊看见暮蝉，只怔愣刹那，转头仓皇而逃，连手中写好心愿的红绸木牌都来不及挂上。
暮蝉从人群间隙中艰难错身，追到寺门口已是气喘吁吁，长街外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却见不到想见之人的身影。
身体的疲累和积攒的委屈终于爆发，暮蝉哭出声音：“为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连你也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一见你？我只是想见一见你啊！”
“你在我最喜欢你的时候突然离开，我根本忘不掉你啊！池渊，我好想你，想见一见你……”
暮蝉痛苦地蹲下身，“我都定亲了啊，池渊，这已经是最后一面了，你再不来见我，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啊！”
回应她的，只有寺门前沙沙作响的古树。
四周许愿的人进进出出，过了很久，有一位身着蓝衣的人停在她面前。
暮蝉惊喜地抬起头，看到并不是池渊时，笑容突然顿住。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蓝衣女子扶起她，“他若是真心爱你，怎忍看你在此苦等？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快些回家吧，以免家人担心。”
暮蝉摇摇头：“他是真心爱我的。”
女子叹口气：“他若是始终不出现，你还在这里等到海枯石烂不成？你就没想过，如果他早已离去呢？”
“他不会走的……他一日不出现，我就等一日，我也不会走的。”
“长恨痴情为女子啊……”蓝衣女子递给她一把蓝色油纸伞，“罢了，我劝不动你，天要落雨了，这伞你收下吧。”
天果然落了大雨，许愿的旅客早已陆陆续续地回家，暮蝉撑着油纸伞固执地等候。
又是一场瓢泼大雨，分离的人，总算再次相遇。
池渊站在雨中不住叹气：“自己来的，没乘马车？”
暮蝉点点头。
“走吧，我送你回府。”
马车上备着炭火，蒸干了身上寒气。
沉默良久，暮蝉轻声问：“夏天你怎么还烧着炭火，是因为上次……”
“落了点小毛病，不碍事。医官说喝着药，不出五年便能好。”
“……对不起。”
池渊无奈轻笑：“欢欢，那事与你无关，不要自责。安平侯本就想杀我，或早或晚而已。”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暮蝉着急道，“池渊，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不会甘心的！”
池渊想了想，捡她能听的说：“我不是安平侯世子，我生父和他有仇。”
“……那我呢？”
“什么？”
暮蝉伸手递出红绸木牌，红木莹润如玉，红绸映着火光，仿佛展翅欲飞的鸾鸟。
木牌上字迹遒劲有力，一笔一划写尽虔诚：
“暮蝉平安喜乐”
池渊愣了愣：“你什么时候……”
暮蝉眼眶通红：“池渊，那我呢？你明明还喜欢我，为什么要赶我走？为什么不肯见我？池方说你有苦衷，你都不肯给我一个解释吗？”
“哎，你别哭啊……”池渊叹口气，无奈道，“我生父仇家多，你在我身边免不了被追杀暗算，欢欢，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你置身危险之中。”
“你今天才认识我吗？你今天才觉得我会有危险吗？当年你想什么呢？来招惹我的时候你想什么呢？”
“我……对不起啊。”池渊撇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若是再看见她的眼泪，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池渊怕自己心生不忍，不忍心放她走，不忍心离开，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忍心再拒绝。
马车到了暮府，他闷声开口：“听说你已定亲了……”
暮蝉愣了一下，眸中闪过希冀：“嗯。”
“是哪家公子？”
“京城赵家三子……”
“赵王爷与王妃宽仁和善、与世无争，定不会折辱你，小公子性情温和、识文知礼，也不会伤害你。假若日后真有什么不测，王府也能庇护你。
你父亲和兄长用了心，给你挑了一门好亲事……”
“这是一桩好事。”池渊垂首做礼，“那我便祝暮小姐，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暮蝉僵坐原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她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那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池渊没有回答。
暮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她淋着雨跑进府中，却感觉不到寒冷，一颗心难过得好像已经死掉，却连半颗泪都流不出来。
马车颠簸行过泥水。
池渊连她心碎的背影都不敢看，良久才抹去满面泪痕：
别怪我心狠，你在我身边，才是最差的处境……欢欢，天大地大，望你自由快乐，此生山高水远，遥祝你平安顺遂。
一月后，醉仙楼。
赵书城拦着借酒消愁的暮蝉：“学堂今日放假了，明日可还要上学呢，暮蝉妹妹，你也别太……”
“连你也要阻止我！”
“我不是……”
“我只是不明白！他口口声声说着为我考虑为我考虑，可是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想法！”
暮蝉拽着赵书城衣领，“我难道怕危险吗？我难道贪生怕死吗？”
赵书城连连摆手：“不怕不怕……”
“那为什么躲着我？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啊……”暮蝉欲站起身，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桌上泛黄的信笺掉落在地，暮蝉一一捡起来，不知是哭是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宗生高冈，族茂幽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赵书城蹲在一旁手足无措：“暮蝉妹妹……你……这……别哭啊……”
“假话！通通都是假话！我定亲了，池渊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不想嫁给小王爷……”
赵书城犹豫半晌，笑嘻嘻道：“没事的，暮蝉妹妹，你可以嫁给我嘛，我肯定会对你好的！”
暮蝉愣了一下，顾不得哭了，抬起头：“你有病？”
“哎，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别打脸别打脸！”
过了一会，暮蝉叹口气，声音仍哽咽，断断续续：
“去年春节前夜，我和池渊开玩笑，说我哥总训我，等再过两年我便随便找个人嫁了，他就会像想念姐姐一般，日日念着我的好。
好好玩着秋千，池渊突然就不推了，他脸色阴沉得吓人，转身就走了。
我并不知哪里惹了他不顺心，便躲了两日。
大年初三，我正在家吃饺子。池渊突然闯进来，拉着我就跑……”
那一日，长街十里火树银花，喧嚣声不绝于耳。
无人小巷中，池渊按着暮蝉肩膀，将她堵在墙边，那目光里沾着火气。
暮蝉怯怯举起手：“喂，池渊，不至于吧？今儿可是大年初三哎，你要杀人灭口不成？”
“你闭嘴！”
“好啦，虽然也不知哪里招惹了你，但是我给你道歉，好不好？行了，再不回去饺子都凉了……”
暮蝉刚要离开，被池渊一把按回去，他涨红了脸，声音低沉的吓人。
“你不能嫁给别人……”
“啊？你……你有病了？”
“暮蝉，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如果日后你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成婚，我不放心。
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脾气喜好，也没人比我更懂得如何照顾好你。”
池渊语气又急又严肃，“所以，你不能嫁给别人，要嫁也要嫁给我！”
“放开，你弄疼我了！”
池渊无措地放开手。
“你凭什么管我嫁给谁？”暮蝉揉着肩膀，不悦道，“有病就去吃药，大过年的，过来找不痛快……”
“凭什么……凭我喜欢你啊！暮蝉，你还不明白吗？”
罕见的，池渊哭红了双眼：
“我以为再等一等，等你长大些，你自己就会懂的，可是一转眼，你已经快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欢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你怎么宁愿随便找个人嫁了，也不会考虑考虑我？”
池渊图穷匕见的剖白，令暮蝉心烦意乱了一个月，她琢磨了整整一个月，才明白这就是书上写的青梅竹马之情。
她明白了池渊的心意，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因而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可不过短短一载，物是人非。
如今，越是靠近那些幸福的回忆，就越是靠近了痛苦。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那些山盟海誓，怎么通通不作数了？当初信誓旦旦要与我白头到老，不过一年便祝我与他人举案齐眉。”
暮蝉将书信一把撕毁，红着眼睛哭吼：“既如此，当初又何必想方设法让我明白自己的心意？难道就是想看我根本忘不掉他吗？难道就是想看我为了他失魂落魄吗……
他根本无所谓根本不会为此伤心难过，而我每一天都为此痛苦，凭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响声，暮蝉擦干眼泪，起身跑过去开门，门口花瓶碎裂在地，她四处张望，却看不到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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