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急雨如注,马蹄踢踏溅起春泥。
零零一被池渊护在臂弯中,如帘雨幕,她回头望了一眼——
宫门浩荡,皇权威赫。
她险些葬身此地,心有余悸。
池渊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柔声道:“小心。”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流落敌国的小皇子,回宫三年,荣宠至极,却终究逃不过帝王心术、伴君伴虎。
零零一感受着池渊沉稳的心跳,抗旨不遵触怒龙颜时,这颗心可曾慌乱?天潢贵胄被贬为庶民,这颗心可曾后悔?
前路泥泞坎坷,他们在马背上颠簸,终于,在离皇城千里外落脚。
而今,已过一年。
篱院柴门,白云野树。
池渊正生火烧饭,转身看来时,零零一正往口中扔橘子。
目光相接,池渊笑意盈盈,零零一却叫苦不迭——
吃东西也要绞尽脑汁回忆暮蝉的喜好,小心翼翼地观察池渊的脸色。
一年来,她扮演暮蝉越发得心应手,也越发记不清现实世界那点不知真假的回忆。
池渊长得好看,温柔又体贴,做得一手可口菜,也能挑灯夜补衣。他没有皇子的矜贵架子,万千尊荣或是被贬千里,都是一副宠辱不惊、从容自得的模样。
有时,零零一甚至恍然间动摇,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被人温柔以待,被人视若珍宝,被人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
池渊放下碗筷,忽而从身后抱住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在想……”零零一偏头看他,“你每天折的是什么?能不能教教我?”
池渊顿了一下,无奈笑道:“……不说可以么?”
零零一不置可否,只是呆呆看着他。
池渊叹口气,轻轻捏一下她的脸,略显恼怒道:“不解风情……罢了,便告诉你吧。”
他从衣襟中取出个小玩意,是个春蝉模样。
纯白如雪,薄如羽翼,栩栩如生。
池渊将纸蝉放在她手心上,脸颊泛红,直红到耳根。他假咳一声,看着旁处,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喜欢么?”
零零一拿近端详,片刻,捧在池渊眼前,歪头直视他,笑道:“我若是说不喜欢,你可要伤心坏了……”
池渊正偷瞄着她,眨眨眼,闻言想要逃避,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他话听一半,迟疑片刻,道:“无妨,不喜欢也没关系,不喜欢也正常……”
零零一:……难怪说智者不入爱河,怨种重蹈覆辙,好歹是这篇文中的千古一帝,谈起恋爱来竟也会听不明白话。
池渊正要取回纸蝉,零零一迅速捧回,十分稀罕地摸摸:“给了我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池渊,我在开玩笑,你听不出来么?”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你遮遮掩掩折了一年的小玩意儿,我怎么会不喜欢?”零零一看着面前少年压不住的嘴角,好笑道,“所以,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北梁的习俗,传说,为心爱之人写下三万字祈愿,而后满含诚意折纸三千,便可护佑那人一世平安。”
“折纸三千……”零零一愣住,“这已经是第三千只纸蝉么?”
少年羞赧地点点头,见她欢喜,他也欢喜。一双桃花眼含着盈盈笑意,万千情愫,不道自明。
零零一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亦笑亦哭,道风流,含情话,当他望过来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三万个良夜的星光。
仿佛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永远不知世间愁为何物……
一年的时光,零零一十指不沾阳春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散日子。她时常坐在木屋门前发呆,阳光和煦地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麻雀叽叽喳喳在院中啄食。
池渊摆了一张书案,闲暇时便坐在桃花树下看书。
村里来了一位识字的小公子,附近村民奔走相告,纷纷垫脚张望。
一日,篱笆外有一村里的老人家,怯怯地徘徊良久,问能不能帮他写一封信,给他在外地打拼的孩子。
他一边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竭力解释“不占便宜,不占便宜”,一边殷切地摘下背上的箩筐,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青菜和谷物,洗得干干净净。老人袖子沾满泥渍,紧张地立在原地,怕被嫌弃,怕不够换。
池渊取了一部分菜和米,笑道:“老人家,我也不占便宜。”
老人每讲几句,转头便道这句不要了,池渊写费十几张信笺,也不见不耐烦,温柔地听着老人家唠唠叨叨。
桃花轻柔地落在他的指间,他也只是笑着拂在木盒子里,等着攒够了为心上人做桃花酥。
日复一日,零零一就这样望着流云,也看着池渊。
他温柔、痴情、随和、豁达……
那些零零一曾艳羡敬佩的品格,一一显现在他身上。
她渐渐心生怀疑——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那般凶恶阴险、不择手段、杀人如麻?他怎么会眼睛都不眨地做出灭暮家的事呢?这哪里是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
这根本不可能。
万千浮云过眼,缱绻音容入心。
就在这样的好天气、一遍又一遍的好日子里,那段匪夷所思的“现实世界”的零碎回忆,仿佛也随着白云飘远了、飘散了……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所谓的“现实世界”,真的不是一场大起大落后的错觉吗?
整整一年,零零一扮演暮蝉,从未露馅过,她越发惊恐地发现,自己和暮蝉竟有诸多习惯喜好完全重合。
至巧若此,她真的,不是暮蝉吗?
日思夜想,零零一陷入一场漫长的梦。
悲痛至极,因而放声大哭。
意识混沌、模模糊糊中,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沁心安神,混合着粗冽平实的烟火气,零零一被这浅淡又浓烈的香气不由分说地抓回现实。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梦中有什么,零零一都不记得了,只是那种异样的厚重的情绪萦绕在心间,经久不散。
她睁开眼睛时,池渊正忧心地为她抚背,见她醒来,轻声道:“魇着了?”
又是这双饱含情谊的漂亮眼睛。
她一时六神无主,直到池渊极度怜惜地将她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着,连声哄道:“别怕,别怕,我在呢。”
零零一这才完全回过神来。
这样的日子破碎又慌乱、梦幻又虚假,唯有眼前人一双眸子、一缕香气、一身体温,才能让她真正对生活有一丝实感。
不知岁月,不解因果。
只余下一夜一夜反反复复的噩梦,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零零一习惯性躲进池渊心口,听他那永远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惊惧又委屈,因而哽咽道:“我想回家……”
池渊沉默,他用手指一下下梳拢她沾染汗渍和泪花的长发。
“为什么我回不了家?家在哪里?我想回家啊!”
池渊隐忍半晌,竟也流泪。
他捧起心上人的脸,为她一下一下拂去泪痕,轻轻亲吻,郑重道:
“我记得了。不会远了,那一天不会远了。我带你回家,欢欢,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远去的岁月都像一场飘渺的梦,是桃花落下的一刹那,是春蝉鸣告季节万般变化,夜里落了一场雨,往事种种,便尽归前尘……
北梁皇帝年事已高,却始终不肯放权。
太子死后,大内之中只剩一个二皇子,乃歌姬所生,为皇帝百般厌恶。但国不可一日无储,满朝文武为此百般进谏,皇帝却始终心如铁石。
东宫形如虚设,朝堂上吵啊吵,皇帝始终一个字:“等。”
没人知道皇帝究竟在等什么,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皇帝等来了他中意的储君——他最爱的妃子生的最爱的小儿子。
池渊自出生起,皇帝便要将他金尊玉贵地养大,落地封王,封地比太子还要辽阔富饶。国事劳苦,便交予太子,为护池渊,不惜密告四境主将——若靖王府有难,皇权即刻易位。
他给池渊安排好了一生的闲散富贵命,却算不到世事无常。
南疆武将勾结南昭叛变逼宫,太子战死南疆万箭穿心,皇帝自顾不暇国将不国。皇妃将出生不久的池渊密送出宫,交与故人照料,而后受惊气绝。
天道轮回,当初,北梁皇帝横刀夺爱,强娶与南昭安平侯指腹为婚的昌乐公主为妃,如今,他最疼爱的孩子被送与情敌教养,而他身陷囹圄对此全然不知。
北梁最矜贵的小皇子靖王,自此成为南昭安平侯世子,整整十七年。
四年前,靖王回宫,皇帝极尽恩宠,风头无两,一年前,靖王触怒龙颜,被贬出皇城,了无音讯……
皇帝投了饵,二皇子自愿上钩。
北梁又一场宫变,潦草开场,以定南少将军领兵平叛为止,轰轰烈烈地结束。
北梁靖王、定南少将军池渊救驾有功,奉诏继位,满朝恭迎,无一异议。
权谋一道,是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
大殿内,年轻的帝王略显笨拙地批阅奏折,时不时为那些疑难政事皱眉。
零零一在他身旁磨墨。
池渊搂过她,亲昵道:“我说过了,你不用做这些事。”
“那我应该做什么?你都已经是皇帝了。”
池渊好笑道:“我是皇帝,是庶民,我都只是池渊,没什么影响。欢欢,山野村舍中是我照顾你,深宫庭殿中也会是我照顾你,不必不自在。”
零零一刚要开口,忽而手下一顿,她神色惊恐,立刻起身,不能自抑地颤抖。
池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起身行礼道:“父皇。”
“渊儿,按规矩,该称太上皇了。”
池渊低声道“是”,而后全不避讳,明目张胆地安抚身边人,
太上皇见状,挤出一抹笑:“暮蝉,对吧?放心,我不会再对你动手,若是因此伤了我与渊儿的父子情份,可就不好了……”
零零一躲在池渊身后,池渊在袖中轻轻捏着她的手,他收起笑意,声音冰冷,锋芒毕露:“太上皇所言极是。北梁境内,谁敢伤她,便是伤我,我必定将他千刀万剐,丢海里喂王八。”
他毫不掩饰,似乎因当初的事满怀芥蒂,太上皇极度尴尬:“渊儿,你说这话,是要将我也凌迟处死么?”
池渊躬身行礼,看似退让,实则话语中暗藏深意:“孩儿不敢,您曾指使我的护卫伤过她,当时我已将那护卫一刀砍了,此事便一笔勾销。不过……”池渊话锋一转,微抬头道:“若是您再派人暗伤暮蝉,我自然也不会对您做什么,只是,这北梁的皇位,孩儿坐不得,北梁容不下暮蝉,便是容不下我,我们只能回南昭了。”
太上皇神色变了几变。
池渊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你要是敢伤害我心上人,北梁的皇位我撂挑子不干了,当初帮北梁攻下南昭,今后帮南昭攻下北梁。
太上皇心中自豪:不愧是我的孩子,心计谋略丝毫不逊色于我。
又有些后悔:当初既找到他,应当直接将他接回北梁,贴身教导。我为了磨砺他,让他搅乱南昭朝局。可他完成得太过出色,短短三年就在南昭根基深厚、盘根错节……难怪当初他要扶持九皇子,原来在这里留着后路。
太上皇长叹气,他的鬓角已尽数斑白,再没有一丝心力在诡谲的朝堂国事中翻云覆雨。筹谋多年,才将前路给池渊蹚干净,若真因一个女子,池渊任性走人,多年心血,就此功亏一篑……
他虚扶起池渊,彻底屈服道:“暮蝉可以留,但绝不能做皇后,其中道理,你应当明白。”
池渊还要上前争辩,零零一在他身后拽住他,用口型默道:“我不想做皇后。”
池渊皱眉回望她,见她不断摇头,池渊眼中光彩渐渐黯淡,拳头攥得嘎吱响,僵持半晌,才哑声道:“萧家,是您的母家,既能予我助力,又能笼络人心,不知您属意如何……”
太上皇点头默许,又问道:“与南昭之战,何日可破城?”
“南昭必死之象,九皇子绝无力挽狂澜之能,如今不过负隅顽抗、螳臂当车,不过……”
“嗯?”
池渊轻笑一声:“我已经告诉那个废物,出城献降,念在昔日情分,我封他做南昭王……”
太上皇望着池渊的目光,总是带着一抹复杂的温柔:“渊儿哪里都好,就是太过重情……像你娘,模样像,性子也像。”
池渊蹙眉,神色有一丝动容,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痛苦。
太上皇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亡国的皇帝,若殉国还算有点骨气。”
他带着捉摸不透的眼神,瞥了一眼零零一,零零一立刻低头,躲在池渊身后。
太上皇轻蔑道:“南昭人都这般软骨头吗?”
池渊皱眉道:“太上皇……”
“渊儿,一个帝王怎能困顿于儿女情长?”他叹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我为政五十年,从来没有朝令夕改之时,既然应了你,这个女子,我就再不会管。”
池渊躬身行礼:“谢太上皇。”
“政务上若有琢磨不定之事,我在太清殿中,你随时来。”
太上皇停在门口,又回身,语重心长道:“渊儿,我知道你对北梁没什么感情,可当初送你离开,实在是你母妃迫不得已之举,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寻你……”
池渊愣了下,太上皇眼中闪闪泪光,被光晃得甚不真切。
池渊只是轻轻点一下头。
太上皇没来得及看,便由老宫人扶着,蹒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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