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鼓敲响了八百下。
筱依风缓缓从锦被中伸出一支玉臂。
她撑起上半身,用锦被掩住未着寸缕的玉体,将半扇连珠帐挂在金钩上,这才看到胡乱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其中便有那件褂子。
一股怨怼之情在筱依风的心中腾地冒起。
她回头看向枕边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心中嗔怪:“老东西,永远都是这么粗鲁”。
当然,旁边躺着的男人是不知道筱依风的举动的,他此时正兀自酣睡。
他更加不知道的是,素日里享受着府中锦衣玉食、表面上对他百依百顺的侧室,实则是不请自来、处心积虑的“煞神”。
筱依风下了螺钿床,刚刚穿好中衣,便听到有人轻轻地掀帘子到了外间。
来人是她屋里贴身侍候的仆妇周妈。
周妈以为里间屋恐正是情热,便犹豫着不敢惊动。
“谁在外面?周妈?”
“回小夫人,正是老奴。”
“不知道将军睡下了?还来找事儿?”
“若是一般的事儿,给咱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扰。只是外院儿门上说,郡主来了,急着要见老将军。”
筱依风一听段兰时来了,了然一笑。
——哎呀,我在这活死人墓里啃老腊肉的糟心日子要到头了……
于是她让周妈下去给郡主的人递话,自己回身去叫醒阴超群。
天策上将阴超群,一来为了打探皇帝关于立储打算的口风,二来想知道皇帝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阶段。
在十日前,轻装简行去往东都不休城。
却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压根儿不见他。
只是赏下一句:待皇儿云轩凯旋,你我君臣会于无修城相见。
阴超群悻悻而归,却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周遭的形势早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召集一干旧部、门生,陪自己喝酒解闷。
入夜回到府上,阴超群因着酒意阑珊便起了想要与爱妾温存的兴致。
别看阴超群年逾花甲,却是虎老雄心在,美妾陆陆续续地娶了有六房之多。近一年多最喜爱的当属他心目中的冷美人筱依风风,于是就到她的院子中留宿。
在筱依风轻声地呼唤和温柔地推搡下,阴超群悠悠醒转。
初始,他以为是筱依风还要与他求欢,朦胧中把美人儿拽到怀里就要啃。
待到筱依风一边强力地挣扎一边喊出“果果郡主有急事儿找将军”之后,阴超群才彻底地清醒过来。
说来也怪,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的阴超群,对膝下男丁的感情很是一般,反倒是外孙女段兰时,就如同他的命根子一般,那真是说一不二、予取予夺。
夫人在世时就经常取笑阴超群:都说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家的大将军则是果果叫“死”绝不敢苟活,宝贝外孙女的话简直比圣旨还要管用。
阴超群一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急忙命筱依风招呼侍女小厮进来为他更衣净面。
少时,他穿戴妥当准备离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段兰时的侍童殊儿先行出现在玄关处。
紧接着,瑶佩流空——段兰时在一众艳妆丽服的仆妇侍女簇拥下出现在月亮门外。
每每见到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娉婷明丽的外孙女,阴超群的心里就如同夏天吃了冰一般得舒爽。
只是此时段兰时面沉似水,阴超群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急忙走下台阶去迎她。
“果果,你怎么此时来看外公啊?又闯宵禁了?你的脸怎么了?这么红,还肿了?殊儿!”
月光之下,段兰时左脸颊上的指印不可不谓明显。
阴超群刚要质问殊儿,就被段兰时拦住了。
“外祖父,去您的书斋再细说。”
筱依风在珠帘后悄无声息的听他们说话。
见他们要离开自己居住的院子,她闪身入内,火速换好夜行衣,翻窗飞身上房。
书斋内。
阴超群将桌案拍得山响。
殊儿指挥着两个小仆人,胆战心惊得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
“混账!混账!简直是岂有此理!臭小子,他竟然敢动手打我的宝贝果果?简直就是找死!”
“算了,外祖父。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我不好。”
阴超群见段兰时如此淡定,还把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
他气闷闷得坐回椅子里,手捋花髯,酸溜溜的说:“果果,看来你对梁去非这小儿动了真情。”
段兰时倚靠在软枕上,用殊儿准备的香包敷脸。
听到外祖父点破她的心思,段兰时一双美眸中竟然流露出从来都没有过的娇羞。
她是大齐身份最华贵的宗室之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都是一呼百应、心想事成。
从小到大,段兰时都不懂得约束自己的**,也没有人教她这样做;特别是父王薨逝后,皇帝对她的一种补偿性的宠溺。
于是耳濡目染,她从皇帝、姑母、叔父还有外祖父身上学会了该如何做个上位者,为了得到想要的利益,该如何谋划、要耍什么手段。
至于人。
除了几位血亲。无修城内,无论男女,无论他们出身高低,无论是段兰时想利用的、还是趋炎附势贴上来的,都会是段兰时股掌之间的玩物。
梁去非却是个特例。
皇帝段昊很喜欢孩子、喜欢栽培他看重的孩子。
皇子们自不必说。
段雨楼、段义方、段兰时,还有高雪舟和梁去非,幼时启蒙时就长在一起,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无不充斥着皇帝的影响。
青梅竹马的几个人,只有梁去非的全部心思都在问道儒学之上,不仅不重利欲(当然了,他梁公独子钟鸣鼎食,缺啥啊?),守礼都快到了迂腐的地步。
梁去非从来都不喜欢跟段兰时、段云轩等人周旋过甚。他一个文人,更是没兴趣与高雪舟这个将门之后混在一起打熬筋骨。
可哪知道,段兰时偏偏就爱上了梁去非。梁去非越是对她疏离,她就越是高看梁去非一眼。
“果果啊,不是外祖父指责你。既然你如此钟情于梁去非,还成功订下婚约,怎么能如此贪玩呢?”
趴在屋顶偷听祖孙二人说话的筱依风,听到阴超群口中的“贪玩”二字,差点儿没笑出声。
如果说段兰时贪恋男色、玩弄男子姑且可以称为“贪玩”。那么,睡完人家,再把人家杀死、尸首随意丢在闾巷中,也可以说是“贪玩”吗?
段兰时起初不以为然,寻思了一下,别有意味的说道:“我自幼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膝下长大。满目看到的,都是您二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外祖母对您体贴入微、您对外祖母敬重尤嘉。无论在谁看来,您二老都是一对贤伉俪。就算是您后宅姬妾如云……不是嘛?”
“这、这……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的是,我与梁去非、我与那些男子的关系,也可以如您与外祖母一般。”
“可是果果,你毕竟是……”
“我毕竟是个女子?”段兰时笑了,“换作寻常女子自然是不行。今上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作为他最疼爱的亲侄女,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事实不也是如此嘛?”
“即便如此……”阴超群竭尽脑力想组织措辞,他压低声音道,“威卫、大理寺全都盯上了那些尸体。一个也就是算了,现在这种情形实在是、实在是太过了一些……”
筱依风险些又笑出声来。
素日里在人前虎威凛凛、凶神恶煞的天策将军,此时在外孙女面前小心翼翼的劲儿都不如个阉宦。
段兰时摆摆手,眉宇间升腾起一片狠戾鬼魅的阴云:“外祖父,您当我只是在那些男子身上取乐吗?若真是如此,您不仅低看了我,还屈枉了我呢。”
“噢?果果不妨细细道来。”
“御千帆其人……外祖父可听说过?”
阴超群捻着胡须,眼珠子转了转。
御千帆,他自然是听说过的。乃是近两年来,皇帝最为信任宠信的一个道士,甚至一度动过封他做国师的念头。但是听闻此人十分的低调谦逊,不仅坚辞敕封,还常年隐居在太平观足不出户,只听皇帝和芙蓉公主的召见驱使。神秘莫测的不得了。
“怎么?果果竟与这位高道有往来?”
段兰时掩饰不住得意。
她微微颔首,“可不仅仅是有往来。炼制‘元精回春丹’之法,就是道长告知与我的。”
阴超群脑子转得很快,他马上说道:“那些男子原来是……果果是准备将这丹药献给今上?”
“不愧是外祖父,”段兰时冲阴超群竖起了大拇指,“丹药现已练好。毕竟是要献给今上的,所以还需要有人试药。这也是我今夜来找您的缘由。”
段兰时想要给皇帝段昊续命的理由,阴超群哪有不明白的。再想到他与旁人一样,误解外孙女是个□□,惭愧万分,这时就只有将胸脯拍得山响以表支持的份了。
“外祖父需在军中找些命格有益于帝星气脉的精壮儿郎来试药。”
段兰时看向殊儿,后者将一扎册和一个手掌大小的紫玉葫芦呈到阴超群面前。
阴超群看完扎册的内容,虽然感到有些残忍,但还是果决的表示“没问题”。
“这么说,那些尸首并不是你命殊儿随意丢弃的?”
“自然。无论方位、时辰都要严格按照道长的指示去做。若有试药不合而死者,外祖父也要记得按照那上面说的方法弃尸,否则影响到药效,可就白费了我的一番心思了。”
屋顶上的筱依风听到这里,心满意足的撤了回去。一切都如御千帆的部署,她在这天策将军府也将要迎来最后一幕好戏。
一大早造访天策将军府的头位访客是兵部侍郎郭之问。
他从一位在御史台供职的故交处得知了梁景贻可能要出事的消息。
郭之问不敢冒闯宵禁,焦灼得忍到坊门开放,第一时间来求见阴超群。
有大半年了。郭之问和他这位老上级、老恩师之间发生了一些龃龉。
一是因为阴超群和他的宝贝外孙女横征暴敛过分到将手伸向了军中的兄弟们。
若只是榨取财帛田产倒也可以安抚,可是有人家没了几个男丁,闹到郭之问这里,让他觉得段兰时荒唐到令人发指。
再者,他郭之问除了军队,在地方上也是有些交好的。听说但凡有文人儒生写诗赋文、说几句段羲和段云轩的好,往往会被人打着天策将军或是颖王的名义威胁恐吓。
郭之问对这些说法不置可否,曾求问于阴超群、想要进几句良言劝上一劝。
老将军不否认不说,还像以往在军队里似的,将郭之问好一顿臭骂,甚至说他别以为是皇帝的小舅子就越发的不拿他阴家当回事了。
郭之问心里不好受,面子上也下不来。他虽不至于劝自己的父亲就此从“联盟”中叛出,但是与阴超群的往来到底是不如往昔密切了。
今朝听闻梁家要出事,郭之问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阴超群。
要说他作为国舅爷知道什么深幕,真是有些抬举他了。因为皇帝段昊虽宠爱郭淑妃和段闻秋,但是郭之问的才干还不足以获得他的信赖。
郭之问心中那阵阵不好的预感,完全是因为他所在的“联盟”中,梁景贻与阴超群一样——太过招摇跋扈。
香茶连喝了两盏,郭之问口中的干涩褪去,但是内心的焦灼仍在。
他望向阴府的家令,口吻有些严厉:“怎么?老师他还没有起身吗?”
家令支支吾吾、目光躲闪。
郭之问的心火腾的就窜到了嗓子眼儿。他刚要拍桌子,有一个小厮满脸惧色的闯进了书斋。
“家、家令,不好了!世子、世子带兵围了咱们府邸,还说要搜查捉贼!”
“啊!世子?哪个世子?”
郭之问知道家令是被吓着了,他低喝道:“慌什么!还能是哪位世子?快讲,老师到底在不在府中!”
家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在、在的。将军他们在密室里……”
郭之问直觉自己眼前一黑。
“你先去前面与世子周旋。我去找老师。记住,千万别慌。老师毕竟是天策将军,世子见不到他老人家,是不会硬来的。”
家令连连点头,火速与郭之问分头行动。
——世子什么时候回京的?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他们来阴府擒贼……擒的是什么贼?难道与梁景贻有关?老师他在密室,为什么不肯见我?
郭之问心中再次涌出不祥的预感,并且随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疑惑膨胀变浓。
阴超群的密室就在花园假山石的后面。
其实就是阴超群用来藏宝的地方。郭之问来过不止一次。
他不知道的是,藏宝密室现在已经变成了炼制迷药的丹房。
郭之问用力推开沉重的石门,一股呛人的诡异气味扑灭而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挥舞衣袖,想要拨开如瀑的淡紫色烟雾、借助室内微弱跳脱的烛光找寻阴超群的身影。
“老师?老师?我是之问啊……”
俄倾,他听到一声呻吟,似乎是从东南角传来的。
郭之问抬脚就要走过去,不想却被绊了个趔趄。
——什么东西?软软乎乎的……
他矮下身伸手去摸,摸到的是女子光洁瓷腻的大腿。
就在这时,烛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紧接着窜出一个巨大的火苗,瞬间的强光将室内的情形悉数照亮。
看着眼前横陈的男男女女,每一个都衣不蔽体、神色痴憨迷离。
郭之问吃惊的同时也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还有男女的身体是连接在一起的。
他压抑住胸膛中的气愤和恶心,再次去寻找阴超群。
靠近石门的一个女子先行甦醒。
当她看清了自己的样子和屋内的情形后,尖叫着冲出了密室。
郭之问的心突突乱跳,也许他该去阻止那名女子,但是此时他已经找到了阴超群。
“老师、老师,快醒醒!老师,恕学生无礼。”
郭之问左右开弓,冲着阴超群的大脸连扇了四个大耳光。
“唔……老夫这是怎么了……头疼……”
阴超群痛苦的扶住自己的太阳穴,抬眼间终于看清了一脸迷惑和关切的郭之问。
“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师,我扶您起来。来,您撑住我的肩……还能走吗?”
郭之问不想回答阴超群的疑问,他现在只想让老师让自己赶快离开这个龌龊**的石室,尽早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就在郭之问搀扶着敞胸露怀的阴超群将将转出假山石、暴露在初秋晨风中的时候,以段雨楼为首的一行铁甲将官迎面而来。
看到他二人,段雨楼一旁的小姿问被自己擒在手中的美妇人:“就是那假山后面吗?”
“是、就在那紧里面。”美妇人虚着声音说道。
这两句对话,郭之问和阴超群都听到了,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郭之问此时后悔不已。自己为何毛糙的如个黄口小儿,非得挑这么个日子口来示好?
至于阴超群。
他这一刻,肉身中有两个魂灵。
一个还在飘飘然大战九天仙女;另一个,如炸了毛的公狮子,冲着段雨楼就开始火爆输出。
“世子?老夫可不记得我府上的試丹大会请了你。你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还穿成这样、还带了这么多人,你想干什么吗?现在就想夺我手中的兵权吗!”
段雨楼本来还想礼节性的问个安、走个过场,没想到这老匹夫这么疯癫。
他冷笑连连,看向郭之问。
“郭侍郎,这唱的哪一出啊?声东击西?先发制人?还是说……老将军真的已经老糊涂了?糊涂到豢养杀手、白日里就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
郭之问一怔,刚想扯扯嘴角说一句“世子你别说笑了”。可是高雪舟接下来的话,让他明白最好还是闭嘴旁观。
“世子,何必与他们多言。阴将军,我们亲眼看到刺杀燕大将军和我的刺客飞身藏进你的府邸。你的侍妾适才也说,她在你的密室里看到了那些刺客。阴将军,还请你把人交出来!”
“放屁!”
阴超群一把推开郭之问,踉踉跄跄的扑到高雪舟近前,一把拎住他铠甲的领口。
“狗屁战神。高雪舟,别人把你当个帅才当个宝贝,老夫看你就是怂包一个!怎么的?战场上干不过北凉人、比不上我西府军,就跑到爷家门口乱吠!之问,叫人抬我的双鎲来!”
郭之问早已被震惊到大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
阴超群看他这副德性,一甩袖子骂了声“没用的东西”,开始大嚷着“来人”。
段雨楼也挺震惊,从阴超群用粗鄙的言语咒骂高雪舟开始。
但是,很快,疑惑就替代了震惊。
——西府军与翊卫军在实力和战绩上从来都是不分伯仲,阴超群气量窄,总想压翊卫军一头,可是无论颖王生前身后,他都没有撕破过脸。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段雨楼再次审视阴超群。
——等等!他双瞳涣散、两颊潮红,脖子上青筋跳凸——难道真是吃了什么给劲儿的?
这时,阴超群发飙标来了自家的家令、管家和一大堆府卫。
高雪舟一看这架势,干脆来个“顺坡下驴”,把胸甲一甩,擼胳膊挽袖子就是要干。
段雨楼趁乱,将护面松了两扣。
——呵,还真是致/幻/剂。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世子,您看,要不要去拦着点儿?”
“嗯?”
段雨楼收敛心思,抬眼去看。
嚯,阴超群和高雪舟脚下倒了一大片。
这些人不是高雪舟撂倒的,而是在阻拦阴超群的时候被他扒拉倒的。
“不必,我倒要看看这场戏要如何收场……”
就在此时,“嗖嗖嗖——”不多不少七条黑影:有从假山石深处窜出来的,有从不知哪处的房顶上飞下来的。各个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落地后齐刷刷跪倒在阴超群和郭之问的脚下。
“老将军、郭侍郎,我等任凭驱使。是否不留活口?”
阴超群见这架势,药劲顿时醒了一大半。
他和郭之问面面相觑,嘎巴着嘴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又组织不好语言。
“哈哈哈哈……”
段雨楼的笑声中满是得意和讥讽。
“七郎,咱们不虚此行啊。小乙,去请燕大将军,查封天策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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