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内,九凤王段纾怀为首,率领四位重臣向上首空置的龙椅,一丝不苟的行朝拜大礼。
礼罢起身,有内监摆来椅子,放置在玉阶的第二磴台阶,供段纾怀安坐。
四名大臣又一齐冲他行礼。
一通繁文缛节之后,大家终于可以开启不想、却不得不讨论的话题了。
今日奉旨参加案情讨论大会的有连夜带着圣旨从不休城赶回来的造敕阁侍书崔疏鸿、快马加鞭从黄河岸治水第一线赶回来的督政阁政令蒲良镬。
这两位老臣便是大齐三宰中的另外两位。
另外两位是录口供录了一天一夜的御史台御史大夫桓守正和写案卷写了一夜一天的大理寺卿林无忌。
几人悉数落座后,段纾怀命桓守正和林无忌根据审问的结果,将梁景贻案和阴超群案的案情简要介绍一遍。
毕竟,崔疏鸿和蒲良镬在来到延英殿之前,啥都不知情;段纾怀则是要在表演震惊悲愤之下,还要装作啥都不知情。
“所以,梁参知这一次纵容旧部窝养贼匪是为了搜集世家的把柄?”崔疏鸿问桓守正。
“回崔相公,正是如此。麻涵初始去投靠梁参知时,梁参知本想杀了他。但在麻涵的哀求和怂恿下,梁参知同意了这宵小的建议。从梁参知暗设于藏书阁中的密室中,威卫搜出大量属于邓、马、郭、窦四族与其他家族人士往来的书信。”
“另有大量无法销赃的玉器,都是御赐之物。”林无忌插言补充道。
桓守正点点头,“根据那般贼人所言,金银珠翠他们已拿去鬼市交易。”
“鬼市那边,京兆府已经查过。负责销赃的是春风一度楼。口供都对上了。”林无忌补充道。
崔、蒲二人点点头。
“梁参知为何要处心积虑的获取那些信件手札呢?”
林无忌回答说:“回蒲阁老,我等在梳理威卫从梁参知书斋、藏书阁起获的书稿、信札时发现,梁参知自担任政事阁参知政事的第二年开始,就秘密让他的门生故吏搜集其他官员的纰漏或是不利于他的言行,用于打压异己或结党营私。这一回之所以想要控制几大世家,据梁府的幕僚所言,是为了储君之事。”
崔疏鸿和蒲良镬听到林无忌的最后这句话,不由得倒吸冷气,全都仰头去看九凤王。
段纾怀始终扳着一张阴郁到惨白的脸,未发一言。
蒲良镬自知有些失仪,急忙换了个问题:“麻涵等贼寇为何要去平康坊行偷盗之行?”
“盗贼之事在崇贤坊愈演愈烈,梁参知在一次休沐之日路过那里,被士族耄老认出后,提到了他当年在不休城擒贼的事——当然了,现在也已查明,那次贼患就是他为了在圣驾前彪炳军力,命麻涵一手策划的——民众的恭维让梁参知再起‘邀买人心’之念,他让政事阁阁卫去守护里坊,在这期间听命于麻涵的匪盗自然是不会有所行动。如此一来他梁参知就又收获了一波民心……”
“明白了。”崔疏鸿捋捋墨髯,“阁卫撤去、威卫夜巡之下,平康坊发生重大失窃案,不再次证明威卫还不如他治下的区区阁卫嘛……唉,梁景贻怎能如此的鬼迷心窍呢?”
崔疏鸿感喟的点破权臣的所谓“底层逻辑”,换来蒲良镬等人的恍然大悟和哀其不争、有负皇恩的阵阵叹息。
“梁景贻果真中风、不能言语了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段纾怀突然发问。
“回禀王爷,确认无误、再无康复的可能。”
“今上圣断之前,就先把他安置在御史台的狱中。着医官仆役好生展开,不得苛待于他。”
“遵令。”
“至于他的妻儿,全都从梁公府迁出来,暂时安置在降魔寺。”
“遵令。”
崔疏鸿从段纾怀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看来此事不会牵连梁去非。但不知他与郡主的婚约……
他正想着,就听段纾怀接着说道:“阴府之事又当如何?”
“郡主坚持说他们炼制的‘元精回春丹’是遵照御上人的丹方所制、是要献给圣上的良药。想请御上人出观,须得圣上御旨。故而目下还无从验证真假。”
“哼,一派胡言。有哪家正经良药,是需要杀人才能炼成的!那些刺客又怎么说?”
“阴府刺杀高将军的刺客,还有梁府的匪盗,他们都是麻涵流亡塞北时结交的流寇。”
林无忌说道这里,顿了一下。
“怎么?还有隐情?”
“回王爷,臣下在审问刺客为何要刺杀高将军时,发现这班刺客与近两月来无修城和地方上接连发生的官员和举子被杀案有关。”
此话如同石入静湖,其余几位,包括一直扑克脸的段纾怀,双眸都在抖动。
尤其是蒲良镬。
虽然这个雨季他一直在黄泛区巡查,但是辖六部的督政阁政令怎么可能只忙乎一件事?
林无忌说的这一系列杀人伤人事件,一直是压在刑部、也是压在蒲良镬心头的另一块大石头。
重伤的有朝廷命官、死的呢全是闻达于庙堂和民间的才子墨客。
“这些伤亡事件全都是梁、阴两人豢养的杀手所为?”
“杀手们和麻涵都是如此招供的。但是梁参知已然中风不能言语、阴将军则是要么缄默不语要么狂怒叫骂,所以目下也还是一面之词。”
“动机呢?他们有没有交代?”段纾怀虎着一张脸追问。
“说是说了,只是……”
林无忌是段纾怀的亲知近派,他可以在他一人面前知无不言,却不知当着这么多朝中重臣……
段纾怀看透了他的心思,沉声道:“你们都是今上依仗之肱骨,但讲无妨。”
“伤亡之人皆与三殿下有关。他们不是经由三殿下发掘提拔的官员,就是频繁写诗文夸赞三殿下的知名才子。”
“所以,梁、阴二人这是要给三殿下下马威……”蒲良镬陷入了沉思。
“王爷,储位悬而不决,已然成了某些人的一块心病。为此疯魔,不惜使用如此低劣的伎俩。”
崔疏鸿的语气中不乏嘲讽之意。
段纾怀深以为意的点点头。他沉吟片刻后指示桓守正和蒲良镬:“守正立即派出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与刑部官员一同彻查此事。不仅是落实造成他们伤亡的真实原因,还有他们与三殿下的关系!”
离开延英殿,段纾怀在宫城之内拐了几个弯,出现在福齐观。
芙蓉公主是在前夜很低调的从太平观回到自己家的。
“芙蓉见过兄长。”
“哎,你我兄妹何必多礼。芙蓉,我不在无修城的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怎么会呢?我不过是传达皇兄的指示,具体的事情都由御千帆去办。倒是兄长你,千金之躯还要亲赴战场,我都担心死了。”
“前期有毓忱在,后来楼儿又率兵北上,我不过是在儿郎们面前起个定海神针的作用。”
芙蓉公主了然一笑,真诚也安心。
“浮儿他……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春六娘和她的亲信跟随、陪伴,即使与我永隔山海……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六娘她始终都不忘你的救命之恩,对浮儿更是死心塌地。浮儿也喜欢她,他们以后只会更好。”
“一定会好的。”
芙蓉公主这话像是回应段纾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脸上浮现出思念又落寞的神情。
段纾怀见状,生怕公主陷入悲伤往事不可自拔,赶紧说道:“我刚刚见过崔相公几人。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段云轩他……”
“放心。大理寺上下都是我的人。无忌顺理成章就将他攀扯出来了。崔相公是现场最气愤的一个。”
芙蓉公主暗暗舒了一口气,“还有十天。应该都能准备好。雨楼没瞧出什么吧?”
“没有。那孩子的脾性我很了解,他不会在乎那么多,从来都不会去想他不感兴趣的事。”
“雅香那些女孩子最后会怎么样?”
段纾怀知道妹妹心善,尤其是不忍心看女子受罪,他安慰道:“筱依风会妥善处理的。更何况,她们为了给被段安宸和阴超群屠杀的族人报仇,是自愿为我们所用。能亲手毁了阴超群、段兰时,她们只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也罢。往后我一定会为她们日夜上香祈福的。”
“芙蓉你不必为这些事太过费心。待皇兄还朝,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打理。你确定你能够支撑吗?”
一抹悲凄的浅笑挂上嘴角,芙蓉公主问:“段兰时会死吗?”
段纾怀心慌不已,他不忍心欺骗妹妹。他沉默了。
良久,芙蓉公主像是想通了什么,是呀,皇兄所图乃是先皇的江山永祚。
“没关系。雪舟为了婉萝夫人自不会放过她。”
“说道雪舟,他在阴府受了伤……”
“什么?严重吗?”
段纾怀轻拍芙蓉公主的后背,“不严重,就是行动起来不方便。我打算将他接去王府调养。一来可以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二来也可以让段云轩离他远点儿。”
“是个好主意。也方便我去探望他,还有雨楼。”
高雪舟伤得并不重。
只是受伤的部位着实尴尬,也确实影响走路。
高雪舟执意仍旧住在军营中,燕毓忱给他做好的照顾唯有住进王府。毕竟,他没有自己的宅院。
燕毓忱愁了整整一宿。
九凤王的一句话,让他心想事成。
燕毓忱骑着马,自军营一路狂奔回到王府。
他本想直接就去找高雪舟。
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尘土,还是先折好了自己的院子。
“快,给我打水,我要净面。”
仆人忙不迭的服侍他洗脸换衣服。
有侍女前来将他的发髻打开,用打湿的手巾沾着玫瑰露擦拭一遍,梳了一个胡人男子的发辫。
“好了,可以了。”
燕毓忱急急起身,从榻上的小柜子中取出一个小瓷罐。
他脚步匆匆、低头赶路,在回廊正好撞上李幽烟。
“主人?您这是……”
燕毓忱看来一眼他手中的药箱,“你来给雪舟治世?”
“是啊,王府的医官说是普通的刀伤,我就来给他清洗伤口,这里还有些春六娘留下的金创药。毕竟他是为主人挡了一刀嘛。”
燕毓忱笑笑,伸出手给他看:“我有这个。你回去吧。”
李幽烟眼睛一亮,称奇的咂咂嘴:“得,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主人请,我走了。”
“舟哥,还疼吗?”
高雪舟正趴在榻上想心事。
听到有人叫他,一抬眼,登时羞红了脸。
高雪舟伤在尻包之下、与大腿的联结处。
此时他上身只穿一件窄袖里衣;下|身没穿裤子,腿上盖着薄薄的一层菱花被,有伤的那侧屁股蛋露在外面。
他着急扯过小被子遮羞,一动之下牵扯伤口,痛得他“哎哟”出声。
“别,不能盖住伤口。”燕毓忱疾步上前制止他。
“可是、我、你……”
燕毓忱轻笑出声,在他锁骨下方塞进一个圆枕,让他趴好。
“什么你你我我的。害羞?就当是在军营里,都是袍泽兄弟,何故害羞。”
高雪舟闷闷的“哦”了一声。
“躺好别动。我来给你清洗伤口。”
“怎么是你来?”高雪舟慌忙中起身,又扯到了屁股,疼得他直抽冷气。
虽说医生也是男的,可那毕竟是医生,碰哪里都不用进行心理建设。
被燕毓忱碰屁股就不一样了。
“你为我受得伤。”燕毓忱的嗓音哑了哑。
高雪舟听他情绪倏地沉了下去,急忙宽慰起燕毓忱来:“当时场面那么乱,我也是本能反应。再说了,我这敏捷的身手,伤得不重嘛不是?”
燕毓忱肩头一松,垂下眼眸轻轻的“嗯”了一声。
“真没事。我刚才问大夫了,他说十天后我就能痊愈了,骑马、打架都照旧。”
燕毓忱笑了,“抹了春风一度楼的紫草续魂膏,用不了十天就能好。”
“这么神奇?”
燕毓忱拍了拍他作势又要抬起的肩膀。
“别乱动了。我要给你上药了。”
高雪舟顿时哑火,再次红了脸。
上药就意味着燕毓忱要碰到他的……那里了,虽然是透过小药杵。
他双手紧紧扒着枕头,浑身肌肉紧绷。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做痔疮手术呢。
燕毓忱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他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高雪舟的伤口上。
可是视线还是会扫到那颗在薄衫下若隐若现的朱砂痣。
更何况,再往右三指、那处缝隙中定然是令人**的一簇红罗。
燕毓忱小腹绞紧,呼吸开始炽热。
突然,他的脑海中想起一声暧昧难耐的呼唤:……不染……
燕毓忱霎时冷静下来。心事重重的为高雪舟上好了药。
“咳咳,好了。接下来几日,你行动不便,我留在这里照顾你的起居。”
“你照顾我?那怎么行呢?你去照镜子看看你的黑眼圈!咱们苦熬了小半个月,你肯定严重睡眠不足,现在正是能喘口气儿的时候。再说了……”
高雪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起来似是在委屈什么。
“嗯?再说什么?”
“芙蓉公主不是把你的两个儿子送回来了吗?你不得陪陪他们……”
燕毓忱眉头微蹙,知道是有下人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进屋之时,他神情恹恹,是因为此事?他在介意什么?
燕毓忱好像明白了高雪舟的心思。他脱口而出:“从义和西瑛是我的养子。我不是说过我曾为世子去江湖寻药?他们是我在那时认识的一对武林高手的孩子。他两位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师傅,我的一身中原武功就是传自他们,他们因病亡故,我就……”
燕毓忱这边叭叭地向高雪舟解释从义和西瑛的身世。高雪舟呢,在听到“养子”二字后,思绪就飘飘然了。
——养子?养子就意味着不是亲生儿子,不是亲生儿子就说明不是忱哥他亲自生的,不是他亲自生的,就说明他没有跟女性那啥那啥过。等等!妈的,这逻辑通吗?他别说是有地位的古人,就是现代人,没有亲自生孩子,也不能说明他就不是个直男呀!
“你有亲老婆吗?”
“嗯?”
燕毓忱被高雪舟冷不丁打断,这还不算,“亲老婆”是啥意思?
“噢,那啥,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娶有妻妾?”
“我从来都不曾与女子有过相与。”
燕毓忱的这句话又开启了高雪舟的无限“脑力”。
——我问他有没有老婆,他说他不曾与女子有过相与。这算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应该算。他一个三十多岁、深目混血高个肌肉型男不好女色?‘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不不不,我很确定我没有穿越进《水浒传》。所以,燕毓忱他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直?
燕毓忱看他愣神的模样,忍俊不禁,“我说舟哥,行不行的你还没赏下个话呢?这几天让我来照顾你。”
高雪舟亦温柔的回看他,轻快答道:“好啊,那就有劳忱哥了。”
“对了,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燕毓忱起身将他带来的竹笥打开,从中拿出厚厚一叠札记摆在高雪舟面前。
“这些是……”
“都是从梁景贻、阴超群那里搜出来的。你不是关心言姑娘留给你的那句谶语倒底指向哪位皇子吗?我就从中找出有段云轩、段闻秋和段霂桢名字的密函拿来给你。你看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高雪舟很感动,心中同时涌起些许忧伤。
“这些东西不都是重要物证吗?你就随随便便从御史台和大理寺拿回来了?”
“都是誊抄本。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回事你不都知道了吗?”
高雪舟恍然,他鼓了鼓腮帮,暗暗叹息。
“梁景贻和阴超群会得个什么结局?”
燕毓忱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高雪舟,最终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圣上针对梁景贻,是为了弹压其他豪族。告诉他们,哪一家都不要妄念利用家族或自己的声誉参与到储君的“押宝”中来。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圣上是不会杀他的。
至于针对阴超群,当然有同样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一是要破掉西府军最后一个精神图腾,二来是要分裂郭妃父女与段兰时祖孙的关系。”
高雪舟甚是疑惑,显然原主并不知晓围绕郭淑妃所设的局。
“郭妃就是郭之问的女儿,是段闻秋的老妈。她……”
燕毓忱打断他,说道:“具体情形我并不知道。只是从王爷的只言片语中猜测而来。”
高雪舟相信他的话,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我只希望不要死太多人。算了,不管了,我也管不了。那什么,忱哥既然要留下来当看护,那就陪我一起看吧,两个人效率还能高点儿。”
燕毓忱莞尔:“荣幸之至。渴了吧?我先去给我的大恩人端一杯香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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