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淅淅沥沥下了整夜,清晨推开窗时,檐角的铜铃还挂着细碎的水珠,被风一吹,叮咚声脆得像浸了水的玉。
陆景年坐在值房的书案后,案上摊着几卷新收的卷宗,最上面是桩邻里纠纷引发的伤人案。
陆景年左手按着原告的诉状,右手握着笔,时而在纸页边缘批注几句,时而停下来翻看一旁的律法条文,指尖在“斗殴”“过失”等条目上轻轻点过。
案头的砚台里,墨汁研得正好,他时不时蘸笔添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倒显出几分沉静。
待将卷宗里的疑点一一标出,陆景年又取过新的纸笺,开始草拟提审的文书。
写得累了,便抬手揉一揉发酸的肩颈,目光扫过案头堆叠的证物清单——验尸格目、证人供词、现场绘图,一一码得整齐,只待后续逐项核对。
偶尔有小吏进来回话,他便停下笔,听明事由后,或嘱咐再查某处细节,或在文书上补记一笔,语气平稳,条理分明。
直到将这桩案子的初步审理意见誊抄完毕,陆景年才直起身,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响。
他推开值房门,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檐角铜铃的水珠正顺着铃绳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今日事务不多,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松了下来。
案头的卷宗已经整理妥当,新收的案子暂告一段落,大理寺的公务暂时清闲了些。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惊觉自己已有许久未曾这般自在过——自升任评事以来,案牍便从未断过,像上了弦的箭,日夜悬着,如今弦终于松了,倒生出几分无所适从的空落。
“陆评事今日怎么这般清闲?”陈书言问。
“今日我倒是没什么事。”陆景年笑着回道。
陈书言抱着一摞新到的律法典籍,从回廊那头走来,见他站在廊下出神,忍不住打趣。
陈书言将书册往案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几日可把我累坏了,你倒好,站在这儿赏雨。”
陆景年转过身,见他额角还带着薄汗,笑着递过一杯凉茶:“陈大人辛苦了。这些是新修订的?”
“可不是嘛。”陈书言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刑部那边刚送过来的,说是陛下亲自批注过,让各衙门好生研习。我看你这几日也累得够呛,要不这些册子我先替你收着,等你歇够了再看?”
“不必了。”陆景年翻开最上面一本,泛黄的纸页上,朱笔批注的字迹遒劲有力,正是李广南的手笔。他指尖拂过“慎刑”二字,轻声道,“既是陛下批注的,自然要尽早看。”
话音刚落,廊外传来小吏的声音:“陆评事,苏将军府里来人了,说有东西要交予您。”
陆景年循声望去,只见苏府的家仆捧着个青竹花篮站在雨里,篮口盖着层素纱,隐约透出点粉白的花色。
他走上前接过,指尖刚触到竹篮的藤条,便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是刚折的茉莉,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在纱下像落了场碎雪。
“将军说,前几日查案时,见陆评事似乎很喜欢花草,将军特意挑了个这个时节开开花的,让小人送来。”家仆躬身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恭敬。
陈书言凑过来看了,笑着打趣:“苏将军倒是有心,竟然还留意了你的喜好。”
陆景年正轻抚着花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见苏铭站在廊下,手里捏着柄收起的油纸伞,伞骨上挂着水珠。
他目光在陆景年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初次见般打量着,随即落在那茉莉上,语气平淡无波:“路过大理寺,想起家仆说送了花来,便进来看看你是否在忙。”
“多谢苏将军费心。”陆景年将花篮放在廊边的石桌上,那花混着雨气漫开来,两人之间却隔着层说不出的疏离——苏铭眼中的探究与客气,像层薄冰,覆在旧日情谊之上。
苏铭目光扫过案上的律法典籍,话里带着几分试探:“我府里新得了些雨前龙井,用山泉水沏着正好,陆评事若不忙,可否赏脸去坐坐?”
陆景年正要开口推脱,陈书言已在旁笑道:“苏将军相邀,陆评事怎好拒绝?方才还说今日无事呢。”
陆景年略一蹙眉,看向苏铭时语气疏离却有礼:“也并非无事,毕竟陈大人刚拿来的卷宗还要看。”
“卷宗何时看都不迟,而且只是聊聊,要不了陆评事多少时间。”苏铭上前半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就当是……为前些日子查案时的叨扰赔个罪。”
陆景年望着他眼底的坚持,终究还是点了头:“既如此,叨扰了。”
苏府的茶室设在后院,而那后院,满院花香。
侍女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紫砂壶里的茶汤注入白瓷杯,泛起淡淡的碧色,龙井的清香混着花香漫开来。
“说起来,”苏铭执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目光落在窗外的还未开花的梅上,“我见到开的最艳丽的梅还是他栽的,记得那时……”苏铭忽然顿住,像是忘了要说什么,转而笑道,“陆评事似乎对我府后面那株梅格外留意。”
陆景年端着茶杯的手微顿,避开他的目光:“只是觉得清雅罢了。”
那梅是他儿时种的,之前大火焚了苏府,却没将这梅一并烧了,陆景年现在还能见到它倒是意外之喜,又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虽然这个时节梅还没开,但每次经过苏府的时候,他都会停下片刻观赏。
苏铭像是没察觉他的闪躲,自顾自道:“小时候总爱围着那梅树闹,他偏爱在树下看书,被我吵得书页都没法看进去,但他也从不嫌烦。”他抬眼看向陆景年,眼底蒙着层水汽似的迷茫:“陆评事,人真会忘了心里要紧的人吗?”
院子外的雨下得正急,豆大的雨珠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风卷着潮湿的水汽从窗隙钻进来,混着廊下被打湿的花香。
陆景年喝了口茶,茶水滑过喉咙时沁得人一激灵,入了腹却泛出丝微涩:“或许细节会淡,但总会有些零碎影子,藏在心里的。”
“可我总觉得,我忘不了他。”
陆景年心头猛地一颤,指尖捏着的茶盏明明浸在冰水里,却像被炭火燎过似的发烫,喉间像是堵了些什么,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铭也没追着等回应,沉默片刻忽然转了话头:“陆评事,前几日赠你的扇子还在吗?”
“自然收着,怎么了?”
“没什么,”苏铭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轻了些,“只是问问。”
两人又闲聊了近半个时辰,之后说的无非是官场琐事、新修订的律条,偶尔话锋擦过往事,便像踩在薄冰上似的,轻轻巧巧就绕了开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陆景年起身告辞时,才发现天边已透出些微的凉意。
苏铭也不挽留,只是亲自送他回去。
出了苏府没一会,便见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李念湳公主,她身侧跟着个素衣女子,是谢温韵。
陆景年与苏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两人上前见礼时,李念湳已笑着抬手:“免礼吧,这时辰陆评事不应该呆在大理寺吗,这是从何处来?”
“刚在苏府小坐。”陆景年回话时,目光不自觉地扫过谢温韵,见她虽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想来伤势已好了大半。
苏铭也颔首致意:“公主殿下今日怎的有空出来?”
“我近日无事,便出来走走。”李念湳语气随意,看向谢温韵时目光温和,“这个时节花开得艳丽,便带她来赏花。”
谢温韵垂着眼帘,没说话。
陆景年见她手腕上还缠着浅粉色的绷带,想起卷宗里记载的伤势,便多问了句:“谢姑娘伤势可有好些?”
“已无大碍,多谢陆评事关心。”谢温韵抬眼时,目光里带着几分感激,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李念湳笑了笑,随后又看向陆景年,“陆评事,前日陛下还问起谢家案子的细节,说你断案公允,倒是难得。”
“臣只是尽本分而已。”陆景年语气恭敬,却无半分邀功之意。
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念湳便带着谢温韵离开了。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铭才转头看向陆景年,语气里带着点讶异:“没想到公主竟把谢温韵带在身边。”
陆景年望着地面的水洼,轻声应了个“嗯”。
苏铭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道:“也不知怎的,要是换做之前,她府上有了这种牵涉命案的人,怕是会直接把人扔出去。”他看向陆景年。
陆景年没接话。
“走吧,我送你回大理寺。”苏铭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再晚些,怕是又要下雨了。”
陆景年点头应下,率先迈步踏上青石板路。
雨后的路面还泛着湿光,倒映着两人并肩的影子。苏铭下意识侧头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见陆景年已走出半步了。
不是说进大理寺的人都快疯了吗,我感觉陆景年没疯,我快疯了,哈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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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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