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些失踪少女的那天,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随时会落下雨来。
陆景年站在那处废弃的窑厂外,看着苏铭指挥着手下将一个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扶出来,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沉甸甸的。
有几个少女还能辨认出模样,只是眼神空洞,见了人就浑身发抖;还有些被抬出来时,身上盖着草席,身形单薄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陆评事,”苏铭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清点过了,平安的有十二个,剩下的……”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陆景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被压得严实。“先送她们回去,安置好。”
“嗯。”苏铭应着,目光却忽然越过他,看向身后,“有人来了。”
陆景年回头,就见江夜情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月白襦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单薄的旗帜。她鬓边的银镯子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江姑娘?”陆景年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江夜情一步步走下来,脚下的碎石发出“咯吱”的轻响。她在两人面前站定,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些被送走的少女,最后落在陆景年脸上,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
苏铭看了陆景年一眼,后者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僻静些的地方。”
三人走到旁边一间小屋,陆景年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苏铭则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江夜情身上。
“你想说什么?”陆景年率先开口。
江夜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轻轻划过,像是在回忆什么。“李卫宁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我也知道,该怎么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苏铭挑眉:“你想亲自出面作证?”
“是。”江夜情说道。
“可是你这个身份能否入朝,不好说。”
陆景年到没想这个问题,他看着江夜情,问道:“江姑娘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想当面作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江夜情表面的平静。她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我救过他。”
“哦?”苏铭来了些兴趣,“何时?”
“三年前,在城外的山脚下。”江夜情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透过厚厚的尘埃,看到了过去的景象,“他那时被人追杀,浑身是血,倒在草丛里,是我把他拖回家,找了郎中给他治伤。”
陆景年静静听着,没插话。
“他醒来后,说自己是京城来的商人,感激我救了他,对我很好。”江夜情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的笑,“他会给我带城里的胭脂水粉,会陪我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说些外面的趣事。”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那时……信了。”
“所以你跟他走了?”陆景年问道。
“嗯。”江夜情点头,“跟他回了京城。起初的日子,确实很好。他给我买了宅院,雇了丫鬟。”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可没过多久,他就变了。”
苏铭皱起眉:“怎么变了?”
“他开始夜不归宿,回来时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气。”江夜情的指尖用力掐着掌心,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回忆,“我问他,他说我只是个乡野丫头,别管太多。后来,他开始找其他女人,一个个地往府里带。”
陆景年沉默着,能想象出那时的江夜情是何等的失望。
“我告诉自己,他身份尊贵,身边有其他女人也正常。”江夜情深吸一口气,“可他后来,开始对我动手。”
“动手?”苏铭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他打你?”
“是。”江夜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一次,我只是问了句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就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说我贱,说我碍眼,说我这种女人就应该站出去,让那些男的尽情玩耍。”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的痛感:“他还说,我不过是他从乡下捡回来的玩意儿,高兴了就逗弄两下,不高兴了,随时可以扔掉。”
陆景年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节泛白。
“我受不了,就跑了。”江夜情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光却黯淡了下去,“我以为跑了就好了,就能摆脱他了。可我没想到……”
她的声音顿住,眼圈泛红:“我爹娘见我回来了,不仅不高兴,反而骂我傻。他们说我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回来受苦。他们还说,李卫宁给过他们一大笔钱,我不回去,那些钱就要还回去。”
“他们为了钱,把你卖了?”陆景年的声音有些发沉。
江夜情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们把我卖给了人贩子,那人贩子又把我卖到了醉仙楼。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
她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没过多久,李卫宁就找到了我。他没说什么,只是让人买下了醉仙楼。从那以后,我就又天天能见到他了。”
“他没再强迫你?”苏铭问道。
“起初没有。”江夜情摇了摇头,“他只是偶尔来看我,听我吹笛,有时会坐一整晚,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也就越来越冷漠。”
她抬眼看向陆景年:“你们也看到了,我在醉仙楼,只卖艺不卖身。有好几次,遇到难缠的客人,我为了自保,差点弄伤他们,都是李卫宁压下去的。”
“他这是在玩什么把戏?”苏铭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谁知道呢。”江夜情自嘲地笑了笑,“后来他又找过我,想……想强迫我。但我拼命反抗,拿发簪抵着他的脖子,他才作罢,我以为他就此放过我了,结果他派人杀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
她看着陆景年,“陆评事所以我想出面作证……”
陆景年叹了口气。“出面作证肯定是不行的,但带你入朝还是有些机会的。”
……
陆景年将事务处理完后,去找了李广南,想求他给江夜情一个女官的身份。
李广南似乎并不在乎,直接同意了。
……
将所有证据整理齐全,连同江夜情的证词一起呈上去的那天,朝堂之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李广南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下方跪着的李卫宁,手里捏着那份厚厚的卷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而江夜情站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皇弟,”李广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些指控,你可认罪?”
李卫宁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只剩下一丝狼狈。他看了眼站在文官队伍里的陆景年,又扫过那些低头窃窃私语的大臣,深吸一口气:“臣弟不认。”
“不认?”李广南将卷宗扔在地上,纸页散落一地,“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那些被你拐卖的少女,那些被你残害的性命,难道都是假的?”
“皇兄,”李卫宁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臣弟承认自己是有些荒唐,但绝没有拐卖少女,更没有残害性命!那些人,都是自愿跟我走的,至于有人出事,那也是意外!”
“意外?”陆景年往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臣有证据。”
李卫宁看到陆景年那一刻仍住了,他明明派了人去杀他的。
“陛下,”陆景年一本账本高举过头顶,“这是从醉仙楼密室搜出的账册,李卫宁身为醉仙楼真正的主人,每笔交易都由他亲手过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卫宁骤变的脸色,继续道:“上面清楚记录着,去年三月,将刘兰售予淮南盐商;五月,将柳翠转至城西王侍郎府;七月,将何拾……”
“住口!”李卫宁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是假的!是你们伪造的!”
“假的?”陆景年冷笑一声,翻开账本内页,指着一处朱红色的印记,“这是李卫宁的私印,宫中尚宝监有案可查,难道也是假的?”
他一页页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根根针,刺向殿内的寂静:“这些女子在账上不过是个代号,‘兰’是刘兰,‘翠’是柳翠,她们的家人至今还在为寻亲奔波,而你,却将她们当作货物,明码标价,卖给他人为奴为婢!”
朝堂之下顿时炸开了锅,大臣们看着那本账本,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难怪那些女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是被他卖了!”
“身为皇子,竟敢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简直不配为皇室宗亲!”
李广南的脸色早已铁青,他从陆景年手中接过账本,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字迹,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他的心上。
“李卫宁,”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这账本上的每一笔,你都要如何解释?”
李卫宁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朝堂之下,大臣们议论纷纷。
“没想到李大人竟是这样的人!”
“太不像话了!身为皇子,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可他毕竟是陛下的弟弟,陛下会怎么处置他呢?”
李广南听着下方的议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着李卫宁,眼神复杂:“皇弟,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
李卫宁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对上李广南冰冷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最终,李广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李卫宁身为皇子,知法犯法,拐卖良家女子,残害无辜性命,罪大恶极,但念其为皇室宗亲,免去死罪,判终身圈禁于府中,不得外出!”
“陛下!”李卫宁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臣弟不服!臣弟是被冤枉的!”
“冤枉?”李广南冷冷地看着他,“等你在府中好好反省,或许就能想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冤枉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来人,将李卫宁带回府中,严加看管!”
听到这,江夜情看了眼,又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睫毛垂得更低了
侍卫上前,架起还在挣扎的李卫宁,拖了出去。
直到李卫宁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朝堂上的议论声才渐渐平息。
陆景年站在原地,看着龙椅上脸色疲惫的皇帝,又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大臣,轻轻吁了口气。
走出皇宫时,天色已经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
苏铭走到陆景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束了。”
“嗯。”陆景年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着,陆景年一句话都没有。
因为对陆景年来说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翊王府的飞檐上。
李卫宁被圈禁在西侧的偏院,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的戾气愈发狰狞。他一脚踹翻了桌案,青瓷茶杯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陆景年,”他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淬着毒,“若有来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骂声未落,鼻尖忽然钻进一缕若有似无的焦糊味。
“什么味道?”李卫宁皱起眉,疑惑地转头看向窗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院外突然爆发出杂乱的呼喊:“灭火啊!快灭火啊!”
通红的火光顺着窗棂的缝隙涌进来,映得他瞳孔骤缩。
李卫宁猛地冲过去拉开房门,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卷着火星舔舐着门框,廊下的帷幔早已燃起熊熊大火,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啊——快灭火!来人啊!灭火!”他嘶吼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整个偏院早已被火海吞噬。
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视线开始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像毒蛇般蔓延过来,舔上他的衣袍……
远处的角落,有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黑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望着那片冲天的火光,映在眸子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直到火光渐渐弱下去,只剩下噼啪作响的余烬,那人才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的朝堂,气氛比昨日判罚时更加凝重。
李广南坐在龙椅上,脸色灰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看着阶下的大臣,声音沙哑地开口:“昨夜翊王府走水,皇弟……李卫宁葬身火海。此事,你们怎么看?”
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片刻后,陆景年从队列中走出,躬身道:“回陛下。”
李广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疲惫:“陆评事可是查到了什么?”
“臣已带人勘察过现场,”陆景年的声音平静无波,“据查,昨夜有人潜入翊王府纵火。放火者身份已查明,是此前被李卫宁拐卖的少女刘兰的哥哥。”
他顿了顿,垂下眼帘,语气里添了几分惋惜:“只是可惜,此人也在火中丧了命,想来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是为妹妹报仇……”
“李卫宁造的孽,终究是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李广南沉默了许久,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知道了。此事……就此了结吧。厚葬皇弟,至于那放火的男子,也按平民礼节安葬。”
“臣遵旨。”陆景年躬身退回队列。
……
下了朝,陆景年径直回了大理寺。
陆景年推开自己的值房,反手关上门窗,又仔细插上门闩。阳光被挡在窗外,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案上那盏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
“出来吧。”他对着里间的屏风道。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前几日被陆景年灌了药的那个刺客。
陆景年从案上拿起一个小巧的瓷瓶,扔了过去:“这是解药。”
男子接住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真是多谢你了,”陆景年走到案前坐下,拿起茶盏,却没有喝,“在火场里放个假人倒是帮我减轻了不少麻烦。”
那刺客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罪有应得。”陆景年打断他,语气冷淡,“你按约定办了事,这解药也该给你。”他抬眼看向男子,“之后要是想活命,最好就走远一点,或者…回家也想。”
男子深深看了陆景年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从后窗翻了出去,动作轻快得像只狸猫,很快就没了踪影。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陆景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他想起昨夜那片冲天的火光,想起李卫宁在火中绝望的嘶吼,想起自己转身离开时,衣角被热浪掀起的弧度。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空荡的屋里回荡着,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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