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刚踏出茶铺,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给陆景年备的清咽茶。巷口两个汉子的议论飘进耳朵,他脚步未停,依旧往前走着。
阳光斜斜切过青石板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垂着眼,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
“可不是嘛,”穿短打的汉子肩上晃悠着锄头,接着说道,“前儿个张老爷想点她的曲子,就因碰了她一下,她手里的笛子差点戳人眼睛。都来这种地方了,还摆什么清高,不让碰。”
苏铭的指尖在油纸包上轻轻敲着,节奏不疾不徐,倒像是在数路边的石子。
“死在醉仙楼那种地方,谁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另一个汉子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烟锅往鞋底磕了磕。
苏铭恰好走到巷口,风掀起他衣摆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他抬手整了整歪斜的发带,动作慢悠悠的。
茶包的热气透过油纸渗出来,温温地熨着掌心。他继续往前走,路过打铁匠铺时,铁器撞击的脆响盖过了身后的议论,像是把那些闲言碎语都砸进了烧红的铁水里,熔成了不值一提的炉渣。
……
大理寺的值房里,墨香混着淡淡的松烟味在空气中弥漫。陆景年正对着案上堆叠的卷宗凝神细看。
陈书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新的卷宗,脸上带着几分凝重:“陆评事,城南今早出了桩新案。”
陆景年抬眼,见他神色异样,便放下手中的笔:“何事?”
“城南布庄的周掌柜,今晨被发现死在自家库房里。”陈书言将卷宗放在案上,“据报官的伙计说,库房里的一批云锦不翼而飞,周掌柜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把裁布刀,现场门窗都从里面锁着,像是桩密室命案。”
陆景年指尖点了点卷宗封面,眉头微蹙:“密室?可有目击者?”
“他们说昨夜戌时锁门时还见过周掌柜,当时他说要清点账目,让他们先回。今早开门时库房还锁着,撞开门才发现出了事。”陈书言补充道,“京兆尹那边派了人去查,可现场没找到什么线索,让我来问问您,是否要大理寺接手。”
陆景年沉吟片刻:“周布庄的云锦是贡品料子,牵涉颇广。你先去趟城南,把现场的勘验记录和人证口供都取来,我看完再说。”
“嗯。”陈书言应下,又想起一事,“对了,刚才吏部那边来人,说之前报备的李卫宁案涉案人员名册,需您亲自签字确认后存档,他们午后会派人来取。”
“知道了。”陆景年点头,“你先去忙布庄的事,名册我稍后处理。”
陈书言离开后,值房里重归寂静。陆景年拿起那卷新卷宗,刚翻开几页,就见上面标注着周掌柜与几位达官显贵的生意往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直到日头过了晌午,他才放下卷宗,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起身准备去趟吏部。
刚走出值房,就见苏铭站在廊下,玄色劲装的衣摆被风掀起,他手里的东西晃悠着。
“苏将军怎么在这?”陆景年走上前,见他眼底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倦意,“昨夜没歇着?”
苏铭没接话,从脸上看能看出他有几分沉郁。他沉默片刻,才哑着嗓子开口:“醉仙楼出事了。”
陆景年心头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江夜情死了。”苏铭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
“哐当”一声,陆景年手中的卷宗不慎滑落,他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没听清般追问:“你说谁?”
“江夜情。”苏铭重复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比带着怒意更让人窒闷,“今早伙计发现的,在她房里,心口插着把匕首,已经没气了。”
陆景年弯腰去捡那些卷宗,伸手时,才惊觉自己的手在抖。
“怎么会……”陆景年稳住情绪,“李卫宁已死,谁会对她下手?”
“现场被踩得乱七八糟。”苏铭说,“有些人说她性子冷,得罪的人不少,外面都在传是报应。”
“那有没有可能是李卫宁死之前就派了人去杀她?”陆景年问。
“可是李卫宁被拉走时是有人看着的。”苏铭道。
“那如果是我们去找她的那次就派了人呢?”毕竟李卫宁晚上就已经派了人来杀自己,肯定也会派人去杀江夜情,可为什么不当晚就动手?总不能是念着他们之前的情谊?
“我去看看。”陆景年转身就要走,却被苏铭拉住。
“等等。”苏铭朝照壁后努了努嘴,“有人在那等你,说是……认识江夜情。”
陆景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照壁后站着个穿月白锦袍的男子,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颓唐。那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正是前几日在醉仙楼江夜情的客人,顾琅。
他发髻散乱,眼下的青黑几乎要垂到颧骨,往日里那股漫不经心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红血丝和压抑的怒火。
“陆评事。”顾琅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哑得厉害,“江夜情死了,是不是李卫宁干的?”
陆景年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阳光落在顾琅苍白的脸上,能看到他紧抿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下颌。
“顾公子慎言。”陆景年的声音平静无波,“李卫宁已在王府被火丧身,此事陛下已有定论。”
“定论?”顾琅猛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那江夜情呢?她这几日并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害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旁边几个正在整理文书的小吏侧目。
顾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依旧带着颤抖:“陆评事,你告诉我,是不是李卫宁的余党干的?他恨她,恨她指证了他,所以……”
“顾公子。”陆景年打断他,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醉仙楼的命案不归大理寺管辖,自有京兆尹衙门负责勘察。”
他顿了顿,看着顾琅骤然攥紧的拳头,继续道:“相关的调查结果,官府会按流程告知死者家属和相关人等。至于其他猜测,并无实据,还请顾公子慎言。”
“无实据?”顾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悲凉,“陆评事查了那么久的案,难道看不出来吗?她是被人害死的!她在醉仙楼待了那么久,见过多少肮脏事,知道多少秘密,想让她死的人,难道还少吗?”
他看着陆景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锐利:“你们查李卫宁的时候,她帮了你们多少?现在她死了,你们就一句‘不归大理寺管’?”
陆景年沉默着,指尖在袖中蜷缩起来,眼中带着几分悲伤。
“京兆尹府的办案能力,陛下信得过,我也信得过。”陆景年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顾公子若有线索,可以将其提交给京兆尹,他们会依法查办。”
顾琅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好,好一个依法查办。”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外走,月白锦袍的衣角扫过青石板,像是拖着一片破碎的影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在长长的回廊尽头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被风吹散在空气中。
陆景年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其实苏铭也还未走,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边。
苏铭走上前来。
“你觉得,会是谁?”苏铭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探究。
陆景年缓缓转过身,看向大理寺的值房,那里还堆着未处理完的卷宗。
“我还是觉得是李卫宁那边的人。”陆景年边说边往大理寺里走。
“诶,陆评事别急着走啊。”苏铭追上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陆景年。
“这是什么?”陆景年问。
“茶叶,给你润润喉咙。”
陆景年笑了笑:“多谢。”
送完东西,苏铭便离开了。
而陆景年望着远处,阳光落在碎玉上,折射出刺眼的光,像是江夜情最后看他时,眼底那片未曾说出口的东西。
那日李卫宁被判完后,江夜情又找过他。
她和他聊了很多之后想做的事,也聊到了顾琅。
她说顾琅像当初的李卫宁那样向她示爱,而她前几日同意了。陆景年问她为什么,不怕重蹈覆辙吗?江夜情说怕啊,但愿意再信一次,如果真的出事,她就赶紧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生活。
刚见到江夜情时,陆景年以为她是那种高冷、我行我素的人,可这几次聊下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可最后,她还是没能逃过悲剧。
想到这,陆景年握紧了那些卷宗。他转身回了值房,反手关上房门,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都关在门外。
陆景年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却久久没有落下。
纸上,仿佛又浮现出江夜情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仓促,还有几分决绝。
这一次,她没能等到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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