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淡的湿痕,转眼间就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将长安城的街巷冲刷得一片狼藉,也模糊了远处的屋舍檐角,只剩一片灰蒙蒙的雨雾。
陆景年站在柳府门口,将最后一页卷宗折好塞进袖中。
柳员外郎的书房他仔细查过三遍,窗棂内侧的木闩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墙角的香炉里残留着一点异香,绝非中原所有——这些发现都记在卷宗里,却还不足以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他抬手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官袍领口,深青色的绸缎沾了水,贴在颈侧有些发凉,顺手拿起门边那柄黛色油纸伞,转身踏入了雨幕。
他没乘马车,只想趁着雨势清净,独自理理头绪。陆景年撑着伞从柳府出来,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腿上有些沉。
柳员外郎的案子查得不顺,书房里那枚带血的玉佩透着诡异,背后牵扯的势力怕是比他想的还要复杂。想到这,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行至半路,雨势愈发凶猛,风卷着雨丝斜斜打来,伞面被吹得猎猎作响。
陆景年正想快些回去,左侧巷口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那身影快得像道电,手中的短刃直刺他心口而来。
他几乎是在短刃刺来的瞬间侧身,同时将手中的油纸伞横在身前。
“嗤啦——”一声脆响,短刃精准地刺穿了伞面,锋利的尖端在黛色油纸上撕开个狰狞的破洞,却被坚硬的伞骨稍稍一滞。
就是这刹那的缓冲,让短刃的轨迹偏移了寸许,擦着他的肋骨掠过,带起的劲风割得官袍裂了道细缝,冰冷的触感让他汗毛瞬间竖起。
刺客一击不中,毫不停留,手腕翻转间,短刃借着下落的势头又朝他左肩刺来。这一剑更快更狠,显然是算准了他侧身的破绽。
陆景年脚下打滑,借着雨水的湿滑猛地向后踉跄,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那剑擦着他的锁骨掠过,却还是划到了左臂。
“嘶——”衣袖被生生划开一道长口,尖锐的痛感顺着皮肉蔓延开来,温热的血涌出来,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开转瞬即逝的暗红。
陆景年甚至能闻到伤口处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湿气,格外刺鼻。
这桩案子距上次少女失踪案相隔未久。刺客究竟是柳家案主谋所派,还是李卫宁的余党所为?他暗自思忖。
但他不敢恋战,转身就往雨幕深处跑。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追来,不止一个,眼角余光瞥见又有两道黑影从两侧巷口冲出,手中短刃在雨里闪着寒光,显然是要将他围堵在这狭窄的巷弄里。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浸湿了他的发,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挡住了部分视线。
陆景年咬着牙,在巷子里穿梭,脚下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咕叽”的声响,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袍角,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左臂的伤口在雨水里浸得生疼,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着,可他连皱眉的功夫都没有——刺客的短刃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刀刃带起的风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拐过第三个街角,以为自己要被堵死在死巷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剑鸣,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股凛然的锐气,紧接着便是金铁交鸣的脆响。
陆景年抬头望去,只见雨幕中,一道玄色身影手持长剑,精准地格开了刺向自己后心的短刃。
是苏铭。
苏铭一身劲装,墨发束成高马尾,几缕湿发贴在鬓角,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慵懒的眉眼,此刻锐利如鹰。
他显然是刚从军营过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硝烟味,见陆景年望过来,只冷冷瞥了一眼,手中长剑却没停,“铛”的一声又格开另一柄短刃。
“苏将军?”陆景年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喘息,“你怎么在这?”
“路过。”苏铭言简意赅,手腕翻转,长剑直逼为首那名刺客的咽喉。他的剑法大开大合,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悍勇,又不失精妙,每一剑都直指要害,逼得刺客连连后退。
另一名刺客瞅准机会,想从侧面偷袭陆景年。陆景年虽左臂受伤,反应却依旧迅速,他侧身避开对方的攻击,同时伸手去抓刺客的手腕,可此刻手臂剧痛,力道便弱了几分。那刺客挣脱开来,短刃反手又刺过来,角度刁钻。
“小心!”苏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一脚踹开身前的刺客,回身一剑横扫,剑风凌厉,硬生生将那名刺客逼退三步。趁这功夫,他伸手拽了陆景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站我后面。”
陆景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鼻尖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想说自己能应付,却见苏铭已提着剑再次迎上刺客。
苏铭的剑法实在厉害,那些刺客虽是死士,却也渐渐落了下风。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两名刺客被他挑断了手腕筋络,短刃“哐当”落地,疼得在雨里蜷缩成一团。为首的刺客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忽然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竹筒,往地上一磕。
“是响箭。”苏铭脸色微变。
话音未落,竹筒里就窜出一道火光,冲破雨幕直上云霄,在铅灰色的天空炸开一朵刺目的橙红。
紧接着,那为首的刺客打了个呼哨,剩下的几名刺客立刻如鸟兽散,转身就往不同的巷口跑,动作快得像泥鳅,转眼就没了踪影——他们显然是要用响箭引来同伴,同时借着混乱脱身。
苏铭想去追,却被陆景年拉住了。“别追,他们是故意引你分散注意力。”陆景年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雨太大,容易中埋伏。”
苏铭停下脚步,看着刺客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个疙瘩。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在玄色劲装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颜色。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陆景年淌血的左臂上,眼神沉得像这雨天的云。
“跟我来。”他没多说什么,拉起陆景年的手腕就往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
苏铭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好在屋顶还算完好,能挡住这倾盆大雨。
“坐下。”苏铭说道。
陆景年依言坐在一张缺了腿的长凳上,一只手遮着眼。
“怎么了?”苏铭问道。
“可能眼睛里进了些水,有些疼。”
“我看看。”
“不用。”
苏铭看陆景年不愿意便没在管。
陆景年想解开衣袖,就被苏铭按住了手。
“别动。”苏铭说着,抬手扯断了自己劲装袖口的系带,将那截相对干净的布料撕了下来,蘸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把陆景年的衣袖粘在皮肤上,他动作很轻,却还是让陆景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很疼?”苏铭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上。陆景年的唇色很淡,此刻被雨水打湿,更显得苍白,偏偏唇线清晰,抿紧时透着点倔强的弧度。
“还好。”陆景年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点水汽,像落了层霜,“多谢将军出手,不然我今天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苏铭没有接陆景年这句话。
“柳府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样了?”苏铭问道。他拿着布条,一端按在陆景年的伤口上方,另一端绕着手臂缓缓缠了起来,指尖偶尔擦过皮肉,带着些微的温度,竟压过了伤口传来的刺痛。
“就是一些普通线索,还不能证实什么。”陆景年道。
“那,陆评事觉得,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我不能确定,”陆景年道,语气听不出波澜,“李卫宁余党和柳家案的主谋都有可能。”
“说到李卫宁,”苏铭突然换了个话题,缠布条的手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陆景年脸上,锐利得像出鞘的剑,“那场火真的是刘兰的哥哥放的吗?”
陆景年的心跳微不可察地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镇定:“自然。苏将军想问什么?”他迎着苏铭的视线,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难不成将军觉得,这里面还有别的蹊跷?”
苏铭没回答,只是盯着他看。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敲着窗棂,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陆景年能感觉到苏铭的目光,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抵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前几日有人跟我说,”苏铭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喉咙里没有烟灰,倒像是先被人下了药,再扔进火场的。”
陆景年别过头去,不看苏铭,手也已经放下,指尖在袖中轻轻蜷缩起来,面上却丝毫不显:“是吗,许是验尸的仵作疏忽了?毕竟当时火势太大,尸身损毁严重,难免有疏漏。”他语气坦然,甚至微微蹙眉,像是真的在为这疏忽而惋惜,“回头我让人再去查查。”
“那刘兰的哥哥,”苏铭又道,“据我所知,他前几日还在淮南寻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恰好知道李卫宁被圈禁在偏院?”
“或许是有人通风报信吧。”陆景年淡淡道,“李卫宁仇家那么多,想他死的人怕是能从皇城根排到城门外。苏将军觉得,会是谁呢?”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语气轻松,像是在闲聊,可苏铭却从那笑意里读出了一丝不容置喙的疏离。
苏铭沉默片刻,忽然松开了握着布条的手,转而拿起桌上的伤药,重新往陆景年的伤口上撒了些。“伤口深,别大意。”他的声音缓和了些,像是默认了不再追问。
“多谢将军。”陆景年低声道。
苏铭“嗯”了一声,重新拿起布条缠好,打了个结实的结。“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他站起身,转身看向窗外,雨丝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雨雾,天边甚至透出了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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