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数以千计的王宫卫队齐甲在身,肃立在高达百来丈的凤啸宫门前。
卫队长沐杞一声令下,第一排甲士手执半身高的黑色蔽橹,“噌”地推上最外围,与阴雨连绵的天空遥相呼应。
第二排甲士紧随其后,手执长戟,从蔽橹之上亮出锋芒。
第三排甲士将弓弩搭在铁臂间,箭簇直对前方。最后的甲士扶短剑峙立,等待着破口的冲杀。
宫门上也布满了森冷杀机,偌大的楚宫来去无声,连空中飞鸟也屏息凝神,生怕任何一点动静惊扰了他们守株待兔的雅兴。
“寡人离宫后必有异动,你相时而动,宫中会有人与你接应。”
这是楚覃领兵前给他留下的密语,他不知接应者何人,楚覃也不会告知。
他需要在这场守卫中明确自己的立场。
郢都素来热闹,开市之时早已过去,街衢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出来放风的人家,也不似往常闲庭信步。
凛冬在山林的庇护下来得晚去得也晚,初春的花常开在晚冬未尽之时。
花苞上重露“啪嗒”坠地,沐杞在那声溅散中惊起一身热汗。
躁动的气息在郢都徐徐扩散,地面的水镜颤起涟漪。
沐杞猛然抬头,气势汹汹的青铜甲士往凤啸门开来。
半个时辰前,楚宫太子殿。
萧瑜未绾妃子髻,她将长发高束脑后,一身天青劲装,大步流星朝书房飒沓而去。
书房前有一架秋千,楚覃怕她苦等寂寞,又在秋千周边种上紫藤与月季,春去夏来粉紫相衬,她爱拿一袭薄毯在此处打盹偷凉。
此时徒有青藤月季未开,影影绰绰显出几分寥落,秋千上坐了个灰袍背影,一悠一悠地荡着秋千。
那人听到乍起乍落的脚步声,很是欣慰地转过头来。
看清来人后他神色与音调都有些古怪,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干笑两声,行礼道:“王妃……王妃来此有何要事?”
虽然楚覃尚未称王,但跟随楚覃的亲信私下里都已换了尊称。
萧瑜面色一白,想不通为何毕程会留在宫中,他是楚覃的心腹谋士,楚覃怎会将他……
她的神情越发难看,毕程也回过味来,捻了根攀上秋千的细藤,轻轻一拽,一分两散。
“毕先生可知殿下何时归国?情况紧急,本宫不得不借太子印一用,”她勉强挤出个笑,抬手请道:“既然先生在此,便由先生代劳。”
毕程从善如流,恭敬道:“是,在下这就去准备。”
萧瑜松开攥紧的拳头,颔首匆匆离开。
来人的身份远比毕程想的还要棘手,他甩了甩手,头疼脑痛地走进书房,太子印毫不遮掩,显目地放在桌上。
他随手将太子印揣入怀中,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信步朝正极殿踱去。
萧瑜的从容只维持到离开太子殿,她一路纵马疾驰从偏门奔出,在府兵肃立的萧府前踉跄下马,被庶弟萧勖及时扶住。
“阿姊。”
萧勖是萧府上下百来口人里,除了萧瑜,唯一可以在萧令尹萧济身边派得上用场的人,姐弟俩共为萧济臂膀。
尽管萧瑜不大看得上这个狼子野心的弟弟。
她挣开萧勖的搀扶,飞速朝立在院中的萧济赶去,“父亲,快撤兵,此计不可举!”
萧济明面上是楚覃的心腹,令尹储私兵并不少见,历代令尹少有如萧济这般的白身,因此他更是大肆屯养私兵,以慰他不安之心。
她奔得满面通红,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楚覃离去前曾笑问她,若是他们有了孩子,要将孩子养在哪一处?
她以为他是问太子宫亦或是王后宫,只说自然是要养在身边……毕程守在门前,莫非楚覃早疑她了?
萧瑜百感交集,五脏六腑搅缠在一起,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不可撤!”萧勖挡在她身前,观她面色纠结,不满道:“事到如今,阿姊莫不是后悔了?楚覃心狠手辣口蜜腹剑,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值此关头怎可糊涂?!”
他转身对萧济慷慨陈词:“父亲,大王被囚宫中,楚覃不仁不孝,你我身为臣下勤王乃是臣本。随国遗民复仇来宫,既已引狼入室,便只有一条道走到底。加之楚覃领兵在外,王权旁落,怎可任他人攫取?”
“萧勖,”萧瑜将空中的冷气吸入肺腑,重重吐出,冷冷道:“你别找死,楚覃早有所备,就等着请君入瓮。”
“呵。”
他眼角有一块斑痕,是儿时被香烛燎坏的皮,多年了也没长好,在他常年惨白如浮尸的面容上格外扎眼。
他垂头看着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长姐,皮笑肉不笑:“阿姊,楚覃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可以杀死,更何况是你?你若不是令尹之女,太子妃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袒他,好做你贤良淑德的王妃吗?”
“啪!”
萧瑜忍到他吐完了獠牙,不等他白面上浮现出红印,便狠掐住他的脸凑向自己,“谁准你这般与我说话的?是父亲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她的眉眼近在咫尺,萧勖呼吸一滞,被她嫌恶地狠狠甩开。
“罢了,现在撤兵也来不及了,”她望向袖手旁观的萧济,指点道:“父亲,你率兵前去驱赶随兵,切不可让大王面世。”
“父亲不可!”
萧济身居高位,向来知道审时度势的利害。
他没过多踌躇,拍了拍萧瑜肩膀,“好,为父这就去。勖儿,不可冲撞你阿姊。”
萧济与萧瑜父女俩并肩而去,萧勖盯着那道天青背影,偏头吐出一口不甘的血沫。
凤啸门下,两军相逼,剑拔弩张。
青铜军首将越众而出,咄咄道:“我乃大楚属国之民,听闻大王深陷囹圄特来勤王,尔等与我军刀剑相向,是要助纣为虐不成?!”
沐杞毫不相让,扬声斥道:“大王久病卧床,何来受困一说?尔等兵临城下其心昭昭,还敢巧言令色?”
他单臂高举,一触即发,忽见队末有步兵赶来。
萧济骑在马上,远远地露了个脸,沐杞心思微动……他由萧令尹一手提拔,身后宫门紧闭,但只要他一声令下,打开也不是难事。
沐杞见首将目光偏移,肢体明显放松不少,心下有了计较。
“你我同为楚臣,不宜自相残杀,你既信誓旦旦说大王有难,我便为你指条明路,待面见大王后,大王自有定夺。”他扭头对着城门高喊:“来人!开宫门——”
大开的宫门涌进陌生的军队,萧瑜覆着面纱,却掩不住面上的焦急。
“戒骄戒躁,万事自有解法,最简单的便是让人口不能言。”萧济不动如山,望着城门下的沐杞,看不出是喜是忧。
一只青螭鸟拖着两寸长的尾羽发出一声清吟,翻越城头凌空而去,似是往正极殿的方向。
萧济待随军入宫后辍在后头,与沐杞的视线一擦而过。
随军入宫后直奔正极殿而去,首将只在招降时来过楚宫一次,却把路线牢牢刻在脑中,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如今日这般长驱直入,一往无前。
白石雕刻的楚风桥逸然而立,底下游荡着数尾花鲤,残荷早被清理,无遮无挡的绿水环绕蜿蜒,月升日落都自有一番景致。
踏过楚风桥,正极殿巍峨在上,只需跨过百阶丹墀,就能寻到王国的中心。
沐杞看着那首将面露喜色,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他转头望向身后的萧济。
萧济神色漠然,袖手而立。
须臾,他顺着萧济变幻的神色定睛看去,正极殿前赫然立着一道灰影。
天光黯淡,灰影在浩大的阵仗中算不得起眼,可他独身立于无人之地,随军尚未攀爬而上,也愣愣地抬头望去,不解其意。
毕程目光下视,扫视如蝼蚁般的众人,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的萧济一同纳入眼底。
除了太子妃的现身,其余所料分毫不差,楚覃尚未归来,一切却已胜券在握。
他高举手中太子印,朗声道:“我奉太子诏令,诛杀奸佞,斩尽宵小,尔等枉顾王命,践踏王宫,罪无可赦——”
毕程身后涌出滚滚黑水,太子印玉光清绝,在他脸上映出一道白光。
“杀!”
他挥掌下斩,身经百战的玄甲军顺阶而下,顷刻压制住妄想攀登的随军。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沐杞一声令下,压阵的王宫卫队铺排攻上,他突上前去,活捉遗随首将。
首将且战且退,畅行的大路被这些神出鬼没的玄甲军死死堵住,他将目光投向退到墙边躲乱的萧济,眼中还有一丝期望。
萧家的私兵扑咬而上,将他最后的期望掐灭,首将大叱一声,气得目眦欲裂失了方寸,被沐杞堪堪拿下。
随军左支右绌怎一个忙字了得,不多时大势已去,列不成阵,血流一地。
萧济几次下令,命人趁乱杀了随军首将,皆被沐杞护过。
两人在遍地的杀戮中遥遥对立,萧济唇角的胡须抖动,后退两步,被姗姗赶来的萧勖扶住。
“父亲,阿姊呢?”萧勖语气中难掩焦急,四下皆是不长眼的刀兵。
对,萧瑜,他还有最后一道围墙。
他没来得及回答萧勖,就在一声声“令尹大人”里恍然抬头……文官们从宫门后不明所以地现身,被这番肝脑涂地的盛况吓得两股战战,大呼小叫,头一回如此默契地相互扶持起来。
百官听令而来,尚且一头雾水,不敢靠近不愿过桥,远远近近挤挤挨挨地拱成一团,见萧济茫然扫视,碍于身份又不得不唤上一声“令尹大人”,场面一时颇为滑稽可笑。
玄甲军清除战场,将死尸堆成一座座京观后,列队分立两侧。
胆子小又开了眼的几名官员软倒在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不少人在避无可避的腥气中胃水逆行,又不敢随意污了地方,憋得面色青紫。
毕程还没从生杀予夺的快感中脱身,廊下便快步走来一侍人。
侍人满面惊恐,何尝不是两股战战,他顾不得毕程古怪的目光,勉力清了清嗓,扬声道:“大王久病不愈,崩于寝宫,授国祚于太子,宣百官即刻上殿——”
毕程半张着嘴,诧异不已。
百官无不战栗,心思百转间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伏地告哀,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怕的。
萧勖彻底扶不住萧济,父子俩亦屈膝在地。
玄甲军的膝甲铿锵坠地,武官拄剑俯首,山呼“归来”,声声响彻云霄,在场之人无不畏惧。
九声哀丧后,百官迅速列队,萧济官列百官之首,在沐杞与众人的注视下肃整衣冠,款步上前。
他不是平步青云的王族子弟,亦不是封侯列国的贵族中人,他趟过多少血雨腥风,就目睹了多少次政变。
不到最后一刻,他就仍是万人之上。
“走!”
沐杞搡了一把五花大绑的随将,随国国灭就剩下那么点壮丁,连首将也是个白头白脑的,还非得来楚国内政里掺上一脚,真是不知死活。
随将再一次体会了人心险恶,正用目光将萧济生片活剐,猝然受惊,嘴里呜呜咽咽地控诉着什么。
“有什么话,上殿后让你说个够。”沐杞一招手,两名甲士押着他,半拖半架往殿上赶。
正极殿中尚未掌灯,幽暗丛生,尤其是那扇擎天柱地的巨大屏风,严严实实遮住了后窗透进的稀疏光亮,将王位彻底寂在不可捉摸的黑雾中。
毕程比众人省些脚程,忙召来侍人点灯。
殿中拢共有十八盏形状各异的灯托,花鸟鱼兕,蛇鼠虎豹,皆是先王卸甲后抚慰匠心,纵览山河定下的卫国精灵,做得甚是精巧。
百官纷沓上殿,毕程在其中还没有位置,便找了个边角掩下。
外乱已定,内患未除,恰逢先王驾崩……是谁召集的百官?又有谁敢冒领楚覃之位出面主事?
毕程的疑问正是萧济的疑问,两壁灯光一簇簇绽开,沿着上扬的弧度越发高不可攀。
萧济两眼干涩,亮光每经一处,幽暗便稀薄一分,他的视线丈量着分寸,急不可耐地没入其中。
直到屏风上凿开的两处灯托炸响火花——引颈长嗥的凤鸟振翅冲天,巨大双翅中火影憧憧,荆凤目下无尘,睥睨无双,尖利的凤爪上赫然撕扯着一条瞠目长龙。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无所遁形的黑雾彻底消散,王座上的身影分毫毕现映入众人眼帘。
萧济身形一晃,毕程大张着嘴,殿中不安的脚步霎时静下。
楚覃盘腿坐在王位上,隆背弓身,一只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望进萧济眼中。
当年无依无靠守在阶下的少年晾干湿重的羽翼,在战火中淬炼出不死之身,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再不会为谁折腰。
丢在一旁的铁剑半身入鞘,血迹未干。
毕程率先回过神来,心中紧锣密鼓敲个不停,匍匐喊出第一声名正言顺:“先王威德昭昭,今大王践祚,臣等谨奉先王之命,辅佐大王成就霸业!”
“天命在兹,万世其昌——”
群臣纷纷效仿,殿外陈列的甲士层层下传,在山呼海啸中改天换地。
大势已去。
大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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