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看来是累坏了，”赵大山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是那副爽朗山民的模样，将皮囊重新系回腰间。
“这黑风岭后山小路错综复杂，生人进来，十有**要迷路。天亮后，我带你们走采药人的小道，保管安稳。”
林如海神色已然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一瞥只是错觉，他微微颔首：“有劳赵兄弟。”
他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异样，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只是不知，需要多久方能出山？”
“快的话，晌午便能绕到山那边的官道附近，”赵大山用脚拨弄了一下地上的干草，“那边离扬州城西门不算太远，而且……巡查的官兵，通常也少些。”
这话说得随意，却让安比槐心中微动。这猎户，似乎对官府的布防颇有了解。
严鹤始终沉默地守在洞口，如同蛰伏的鹰隼，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赵大山，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后半夜再无波澜。
三人在潮湿的山洞中假寐，却无人真正安眠。
林如海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但搭在膝上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轻叩一下。
安比槐靠着石壁，肌肉的痉挛在脱离极度紧张后，化作一股深沉的倦意席卷而来，但他强撑着不敢睡去，赵大山臂上那狰狞的兽首烙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光微熹时，赵大山便利落地起身。“走吧，趁早赶路。”
他果然对山路极为熟悉，领着三人在根本算不上路的密林与岩缝间穿行，时而拨开垂落的藤蔓，时而跃过潺潺的溪流。
他的脚步轻快稳健，显然常年行走于此。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已然身处另一片山麓。
赵大山拨开一丛茂密的灌木，指着下方隐约可见的官道：“从这儿下去，沿着官道往西走七八里，就是西门。我就不远送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几位客官，以后行商，可要看清路引，别再误闯了山林。”
林如海再次郑重道谢，并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玉佩递了过去。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物虽不值钱，却是在下一片心意，或许他日赵兄弟若到城中，可凭此物到‘积善堂’换取一些伤药盐巴，也算行个方便。”
赵大山接过玉佩，在粗糙的指间摩挲了一下，眼神似乎有瞬间的闪烁，随即笑道。
“那就谢过老爷了。”说罢，朝三人一抱拳，转身便重新没入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严鹤才低声道：“大人，那玉佩……”
“无妨，”林如海目光深邃地看着赵大山消失的方向，“是福是祸，总要一试。”
他转而看向安比槐，“还能坚持吗？”
安比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虽然疲惫不堪，衣衫破损，但精神却因即将脱离险境而略微振奋。
他们依言下了山，踏上官道。此刻已是日上三竿，官道上逐渐有了行人车马。
他们这三人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衣衫被荆棘划破多处，沾满泥泞和水渍，引得路人偶尔侧目。
林如海却对此恍若未见，步履从容，仿佛只是三个寻常赶路却不幸遭遇了风雨的旅人。
接近西门，果然看见盘查的兵丁比平日多了数倍，对入城之人的检查也格外严厉。
城墙上甚至还张贴了海捕文书，上面绘制的图像虽有些模糊，但细看之下，与林如海、安比槐竟有几分相似，罪名果是“刺杀钦差的江洋大盗”。
安比槐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面色如常，甚至主动朝着盘查的兵丁走去。
那为首的队正见他气度不凡，虽衣衫狼狈，却不敢怠慢，上前拦住：“站住！干什么的？路引呢？”
林如海尚未开口，旁边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军官眼尖，猛地看清了林如海的面容，脸色瞬间一变，急忙小跑过来，一把推开那队正，躬身赔笑。
“林……林大人！您这是……您怎么这身打扮？小的眼拙，差点没认出来！”
林如海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
“原来是张把总。本官前日去城外查看盐田，不料突遇暴雨，迷失了路径，又在山间滑了一跤，弄得如此狼狈，让诸位见笑了。”
那张把总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人为公务辛劳，是我等楷模！”
他看了一眼林如海身后的安比槐和严鹤，“这二位是？”
“这位是安运判，随本官一同勘察。这是本官府上的护卫。”林如海介绍得轻描淡写。
安比槐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对着那打量他的张把总微微颔首。严鹤则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原来都是自己人，”张把总立刻换上一副热情面孔，“大人快请进城！需要小的派几个人护送大人回府吗？”
“不必劳烦，”林如海摆了摆手，“各自尽职便好。”
说罢，便带着安比槐二人，在一众兵丁敬畏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走进了扬州城高大的城门。
一进城，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交织，与昨夜山林间的死寂危机恍如隔世。
他们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甚至遇到了几队巡逻的守备营兵士，那些兵士见到林如海，纷纷恭敬地让道行礼，无人对这位本该被全城搜捕的“钦犯”流露出半分异样。
安比槐跟在林如海身后半步，看着他挺拔从容的背影，行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心中不禁泛起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昨夜的血腥追杀、泥泞逃亡、山洞惊魂，难道只是一场噩梦？
安全回到巡盐御史衙门后，林如海并未多言，只吩咐各自梳洗休息，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野外勘察归来。
一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安比槐坐在了自己值房的书案前。
窗外阳光明媚，衙署内一切如常，吏员们捧着文书安静地穿梭，偶有低声交谈。
他铺开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陈旧卷宗，提起笔，却一时难以落墨。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腰间，那枚紧贴胸口的玉佩传来温润的触感。
他想起林如海递给赵大山的那枚玉佩，“积善堂”……那似乎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药铺，背景却无人深究。
“安运判”一名书吏敲门进来，恭敬地呈上一份文书，“这是盐课司刚送来的本月清册，请您过目。”
“放下吧。”安比槐收敛心神，接过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熟悉的字迹和印章，一切似乎都已回归正轨。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枯燥的数字上，试图用公务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思绪——赵大山、兽首烙印、那枚作为信物的玉佩、还有林如海看似毫无破绽的回归……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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