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他铺开纸张,磨墨润笔。他没有直接撰写林如海要求的“辩白条陈”,而是先画了起来。
用他所能理解的这个时代的语言,辅以尽可能精确的图示。
一幅是改良晒盐法的工艺流程图,重点标注了如何利用地形、潮汐和特定天气提高效率,并附上详细的成本与产出对比数据,证明其省时省力,增利国库。
另一幅,则是他昨日灵光一现勾勒的官盐-私盐操控模型的细化版,用简单的线条和区块,清晰展示了官场懈怠、商贾囤积与私盐泛滥之间的因果链条。
做完这些,他才开始提笔书写。
字迹工整,逻辑缜密,既阐明晒盐法初衷在于兴利,更将矛头直指当前盐政积弊的核心。
非产之多,乃销之滞;非法之弊,乃人之祸。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发现问题,试图解决问题的技术官员,而非破坏者。
他写完最后一笔,手腕一松,那支狼毫便沉沉跌落在青瓷笔山上。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最后一笔墨迹在灯下干透。小心将手稿封好,推开房门,径直走向隔壁客房。
“你要的,”安比槐将手稿往桌案上一按,声音沙哑,“晒盐法产量引起的弊端分析,还有解决盐引滞销症结的方法。”
林如海指尖划过安比槐绘制的图表,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幅官盐-私盐操控模型上。
尽管线条简陋,但其揭示的逻辑链条,却如庖丁解牛般精巧,这种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能力,再次让他心喜。
展开这卷手稿,最先让他留意的是那熟悉的,略带飞扬的笔迹,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人挑眉执笔时而凝思时而挥洒的模样。
这细微的走神,让他骤然警觉,像被烫到一般,将手从纸面上移开。
“荒谬!”他在心底斥责自己。此刻危机四伏,他竟还有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仔细研判。
安比槐的条陈,证据充分,逻辑清晰,是一份极佳的反击材料。
烛光下,林如海的指尖在官盐滞销,实为纵容私盐那行字上轻轻摩挲,唇角牵起一抹冷淡的弧度。
任伯安借盐引滞销发难,表面是针对安比槐,实则是冲着他这个巡盐御史来的。
那老狐狸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六科,此番动作,必是得了某些人的默许。
但安比槐这份条陈...
笔尖在砚边轻轻一刮,刮去多余的墨汁,林如海执起朱笔,在几个关键处圈画。
将晒盐法增产与盐引滞销的因果关系彻底斩断,反而将矛头直指盐政积弊。
这一手反击,漂亮得让他都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至于雍亲王。
皇上近年对成年皇子的防备,他比谁都清楚。身为天子心腹,若与亲王往来过密,那便是自绝于君前。
可安比槐不同。
他盯着墨迹未干的字迹,眼前浮现那人熬得通红的眼睛。
这愣头青身上还带着江湖气,又顶着献策的名头,正是最合适的传声筒。
既全了雍亲王招贤纳士的名声,又全了他林如海……
他忽然搁笔,任由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混沌。
全了他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精心构筑的心防。不是为公,不是为权,那剩下的答案呼之欲出,却烫得他心口猛地一缩。
“你自己送去。”他仓皇将写好的信封递出,指节泛白,“通州驿丞养着两匹快马,明日卯时出发。”
见安比槐要开口,他忽然截住话头:“记住,这是你的条陈,你的主意。”
烛光在他官袍上投下摇曳的影,“若有人问起……”
“是下官在漕运听来的,”安比槐突然笑了,指尖在信封上轻轻一弹,“从始至终,都与林大人无关。”
林如海的呼吸骤然一滞,长睫急急敛下,试图将那灼目的笑容隔绝在视线之外。
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唤醒理智,压下胸腔里那失了章法的悸动。
他强迫自己去想盐政的弊端,去想朝堂的倾轧,去想亡妻温婉却已模糊的容颜。
用一切冰冷的、沉重的东西,将那不该有的,鲜活炽热的触动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待他再抬眸时,面上已是一片沉寂的冷,仿佛方才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通州码头,鱼跃号漕船旁。
安比槐蹲在跳板旁,手里拎着两尾刚上岸的鲜鱼。
三丈开外,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扛着盐包稳步走过,古铜色的背脊在烈日下泛着油光,肩胛处一道寸许长的刀疤随着肌肉起伏。
“黄叔,这趟货走得顺不?”安比槐递过鱼,顺势在缆桩上坐下,“听说近来漕运查得严,夜里都不太平。”
老黄接过鱼掂了掂,咧嘴露出黄金牙。
“可不是!正经领了盐引的反而卡在钞关,倒是那些,唉,说这些做什么,老百姓怎么会缺了盐吃。”
“听黄叔你这语气,是有路子?”安比槐凑过去,把手里剩下的另一条鱼,也塞进对方手里,声音压得低低的。
“您不妨给小姿透个底,小子家有个远房亲戚,家里快断盐了。官府的盐价高得吓人,实在吃不起。您路子广,可知哪儿能弄到便宜点的盐?价钱好商量,反正总高不过官盐去吧?”
老黄捏着鱼鳃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后生,这话可不敢乱问,是要掉脑袋的!"
“这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安比槐扯出个苦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淡出鸟来。”
老黄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扯住他衣袖往船舱阴影里拽:“看你是个实在人,老叔我……”
话才说一半,旁边扛米的汉子突然哎哟一声,肩上麻袋裂开道口子,米粒哗啦啦洒了满地,正好拦住黄管事去路。
“你作死!”黄管事踩着满地的白米踉跄几步,皮靴上沾满了黏湿的米粒。
气得他脸都青了,指着那汉子厉声骂道:“没长眼的杀才!这米是你能糟蹋的?!”
那赤膊汉子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地躬身作揖,声音都带了哭腔。
“管事老爷息怒!息怒啊!小的一时手滑,这米袋、米袋它不知怎地就破了……”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捧地上的米,反倒弄得更加狼藉。
这番动静立刻引来了码头上一众苦力和船工的围观,人群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啧,黄扒皮今天火气真大。”
“那兄弟倒霉咯,这袋米怕是要扣他半年工钱……”
人潮不由自主地往这边挤,恰好挡住了刘通判家的管家和他带来的仆从的去路。
趁乱,安比槐缩进缆桩后头,看见汉子扶腰的手飞快比了个三,是他们约好的撤离信号。
安比槐心领神会,立刻猫下腰,借着人群和货堆的掩护,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迅速消失在码头的繁杂光影里。
他最后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汉子被挤回人群前头,拦在正要发作的黄管事和刘通判家管家面前,点头哈腰地陪着不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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