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把钝刀,剐蹭着谢桉的肌肤,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拍散。
意识在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寒流中迅速剥离,身体不受控制地坠向幽暗的河底。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恍惚间透过浑浊动荡的水影,看到一个模糊而迅捷的身影,正破开重重水障,坚定不移地向他游来。
那双眼睛,即便在水波折射下,依旧锐利得令人心惊。
是裴观野……
最后一个破碎的念头沉入无尽的黑暗。
……
意识先是感知到一种无处不在的酸痛,如同被拆解后重组,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
随后是冷,湿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汲取着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带来持续的战栗。
谢桉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天鹅绒般铺开的夜空,繁星如碎钻,冰冷而遥远。
近处,橙红色的篝火在黑暗中跳跃舞动,成为这片未知谷地唯一的光与热源,木柴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发现自己躺在厚厚的、带着潮气的草地上,身下是冰凉的泥土。
他尝试移动,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脖颈处,传来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
他抬手摸索,触到了一圈粗糙的、似乎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布条,紧紧缠绕在他颈间的伤口上。
包扎的手法简单但牢固,有效地止了血。
他偏过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
裴观野就坐在对面。他同样只穿着一身深色里衣,原本挺括的衣料此刻湿透褶皱,紧贴着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墨色的长发未束,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着水珠,在他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
几缕碎发粘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他正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上架着烤制的食物,油脂滴落,香气四溢,但他的姿态,更像是在维持火堆不灭,而非专注于烹饪。
谢桉的胃部因这近在咫尺的食物香气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空乏的肠胃发出无声而急切的呐喊。
然而,生理上的饥饿很快被更汹涌的困惑与荒谬感淹没。
他明明……已经抱着必死之心。
马车冲下悬崖的失重感仿佛还在体内回荡,那杯他亲手备下的茶的苦涩似乎仍萦绕在舌根,杀手们冰冷的刀锋寒意未散……
他本该死了,或者至少,裴观野该在河里,在那无人可见的地方,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性命。
可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最后关头,他看到的是裴观野向他游来?
为什么此刻,他颈上会有这简单却有效的包扎?
裴观野……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不可能是仁慈,定是比杀戮更残酷的算计。
裴观野似乎察觉到了他醒转的动静,拨弄火堆的动作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半隐半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杀意,也无关切,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什。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谢桉,仿佛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反应。
谢桉与他默然对视,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质问?显得可笑。感谢?绝无可能。
延续厮杀?他此刻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匮乏。所有的思绪最终都被那难以抗拒的肉香和喉咙的干渴所搅乱。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却只带来更强烈的刺痛和空虚感。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望向黑暗中摇曳的树影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活下来了,但前路如同这浓重的夜色,一片迷茫。
这场以同归于尽为结局的博弈,似乎被命运之手强行扭转,抛入了这片完全陌生的领域。
而那个他誓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此刻正坐在数步之外,沉默地……存在于那里。
获救的疑惑与濒死的记忆交织,让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无力之中。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之间无形的鸿沟。
谢桉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强忍着喉咙的灼痛和胃部的绞痛,固执地不愿看向火堆对面。
"吃。"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
谢桉猛地抬头,只见裴观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手中举着一块用宽大树叶包裹的烤肉。
他的动作依然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但递出食物的姿态却显得格外突兀。
"不必假惺惺。"谢桉别开脸,声音沙哑,"要杀就杀。"
裴观野的眸色沉了沉,突然单膝跪地,与他平视。这个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谢桉下意识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
"我若想你死,"裴观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方才在河里,我何必救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谢桉心中最困惑的闸门。
他猛地对上裴观野的视线,那双总是带着恨意的桃花眼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切的迷茫。
"为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声音轻得像是会随风散去。
裴观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谢桉苍白的脸,落在他颈间那圈粗糙的包扎上,眼神复杂难辨。
火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仿佛要将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人也点燃。
"我也想知道。"良久,裴观野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看着你坠下去的那一刻,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惊醒般站起身,将烤肉强硬地塞进谢桉手中。"吃。你需要体力。"
这个未说完的句子在空中悬着,比任何明确的答案都更让人心惊。谢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食物,又抬头看向那个重新坐回火堆旁的背影。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他机械地咬了一口烤肉,味同嚼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坠河前的那一刻——裴观野向他游来时那双眼睛,不是杀意,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急切。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失序。
夜深露重,谢桉在寒颤中惊醒。他蜷缩着身子,试图抵御刺骨的寒冷,却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在这荒郊野岭冻死时,一件尚带体温的外袍突然盖在了他身上。
他猛地转头,发现裴观野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两人背脊相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别多想。"裴观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然冷淡,"你死了,对我没好处。"
但这个解释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桉紧紧攥着身上的外袍,布料上还残留着裴观野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与记忆中那个强迫的吻重叠在一起。
恨意依然在胸腔中燃烧,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
夜风掠过树梢,篝火噼啪作响。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恨意与杀心都暂时褪去,只剩下两个被迫相依的生命,和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清晨,林间的第一缕曦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谢桉醒来时,发现裴观野正俯身查看他颈间的伤处。
那双布满薄茧、惯于持握兵器的手,此刻正以出人意料的轻柔动作,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伤口有些发炎。"裴观野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谢桉凝视着他被晨光勾勒得格外分明的侧脸轮廓,忽然开口:"我明明要杀你,为何还要救我?"
裴观野的动作骤然停滞。
这个问题太过危险,越过了他们之间本该泾渭分明的界限。然而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之中,所有的规则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漫长的沉默在晨雾中弥漫。终于,裴观野缓缓抬眸,目光深不见底:
"那你呢?为何非要取我性命?"
"我......"谢桉张了张口,却发现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理由,此刻竟如晨雾般难以捕捉。
裴观野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浅得像薄雾,分不清是自嘲,还是对这荒唐局面的嘲弄。
他看着谢桉,声音平静得近乎冷寂:
“既然你说不出理由,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你——这话题本就没有意义,更不会有答案,又何必在此纠结?”
谢桉垂眸,将所有翻涌的心绪死死压回心底。
是啊,反正这段生死纠缠毫无意义。他杀不了裴观野,裴观野……似乎也并未真正想要他的命。
那便……算了吧。
就当是,偿还昨日。
他日若裴观野来取,他等着便是。
“算了。”
他终是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疲惫与放弃。
裴观野闻言,眉峰微动,只当他是终于厌倦了方才那个无解的话题,不愿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并未察觉,谢桉口中这轻飘飘的“算了”,早已从对一个话题的终止,变成了……对他们之间这段生死关系的单方面放逐与终结。
他更不知道,谢桉已在心中,为他们的纠缠,画上了句号。
这个坦诚的答案,比任何解释都更让人心悸。
谢桉猛地别开脸,一把推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身。"该走了。"
他率先迈开脚步,不敢回头,生怕泄露自己眼中翻涌的复杂心绪。
恨意尚未消散,但某个危险的认知正在心底悄然生根——或许裴观野,从来都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样子。
在他身后,裴观野凝视着那道倔强挺直的背影,目光深沉如潭。
救人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此刻,看着这个宁可忍着疼痛也不愿示弱的人,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段被迫同行的路,正将他们引向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