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你家豆腐还卖吗?”门外有客人探头探脑的,或许是屋内气氛太凝重,他脚下犹犹豫豫地,僵在门口没迈进来。
“不卖了。”
出乎意料地,竟是石立春先开了口,石路青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又连忙向客人补上一句:“抱歉,今儿出了点事,收摊收得早,打烊了。”
客人唉声叹气,埋怨道:“你家不做生意就把门关了呗,累得我还来专门问。”
“抱歉抱歉,”石路青再次致歉,“您过几日再来吧,到时我送您半块。”
客人得了好处,怏怏不乐的神色立马去了大半,石路青好说歹说地,又哄了他几句,才把他送出店去。
待客人一走,石路青立刻反手把店门一关,冷静朝公孙先生发话,“进屋说。”
石刘氏自店开了一般呆在后屋做些家务活,偶尔也会上前面瞅瞅,此刻一见石路青进来,店门又锁了,顿时就急了,“路青,天都没黑,怎么不做生意?”
“出了点事。”大抵是石路青表情太难看,石刘氏的心不由地悬起来,她还想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石路青脚下却极快,转眼就进了卧房去。
沈金人小,连走带跑才赶在石路青关门之前挤进屋来。
“立春,”石路青揉了揉眉心,诱哄道:“我与公孙先生谈点事,你先去写功课,公孙先生明儿要检查的。”
石立春咬着唇,摇头,“我要留下。”
他难得有这么强硬表达意愿的时候,可这事哪能让一个小孩子担心,石立春却像是知晓石路青所想,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
石路青还欲再劝,却在看见他的眼神时怔了怔,石立春双眼里装着镇定,沉稳不似小孩,手上也使足了力气,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丝毫不肯放手。
长大了啊。
石路青不由生出点欣慰来,石立春年纪虽轻,但已经有共担风雨的勇气。
他摸了摸石立春的头,径自道:“公孙先生,你讲吧。”
公孙先生寻了个位置坐下,沉重地叹了口气,道:“公孙卿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名义上的。
石路青即刻就读懂了更深层的含义,莫非公孙先生连名带姓称呼公孙卿正,都不肯叫他一声爹,就知公孙先生是不认同公孙卿正这父亲的。
自石路青认识公孙先生以来,他一向以高傲示人,此刻却见他苦笑一声,“石公子,你可知我为何不告诉你我名字?”
石路青一愣,他以往只当文人傲气,不肯将名告知,今日看来,还另有隐情不成?
公孙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名字叫公孙商,公孙卿正特地取“商”一字,来羞辱我母亲及外家。”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呵,”公孙商不知是嘲公孙卿,还是自嘲,“我娘为楚家人,也不是我自吹自擂,楚家确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商户,而我娘贵为嫡女,入了公孙家也只能做个低微妾室。”
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公孙卿正表面风度翩翩,实为奸诈小人,哄了我娘的嫁妆去,却仍瞧不起我娘商户出身,才为我取了这名字。”
骄傲的商户女,一朝嫁入世家大族,地位本就极端不对等,流言蜚语,指指点点,鄙视拉踩,加之丈夫不爱,商户女在后院之中,郁郁寡欢,日复一日地沉闷了下去。
越发不得喜爱,就连生了孩子,也无权抚养,都得记在当家夫人名下,妾生子低贱,父亲不疼,母亲无法疼爱,公孙商就在这种环境里战战兢兢长大,为谋前途,他苦心读书,早早地就展露于才能,甚或十岁就中了秀才,十二岁就中了举人。
可他没法再进一步了。
最开始那几年,他每逢会试,都会出点意外,譬如上吐下泻,摔折了腿之类,起初公孙商只当自个儿运气不好,可后来他娘背着夫人,偷着来见他,哭倒在床上,抽泣着道出真相。
所有的意外,全是夫人安排的,夫人怎么会让一个卑贱的妾生子爬得比她的儿子还高呢。
公孙商浑浑噩噩,也试图闹过,公孙卿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他,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心上。
公孙商冷了心,索性断了科举的心思,借了楚家的前势,从公孙家脱离出来,从此云游四方,偶尔遇上了读书的好面子,总是忍不住上去教导几句。
谁料一教,就教了几个秀才出来。
孟家闻及他的名声,就派人来请,他念着同为商户,就生了恻隐之心,随着孟家人去了孟家。
可孟家子弟来来回回也就十几个,心思在读书一途上就没一个,个个都想着早点长大挣钱,公孙商暗骂一句没志气,听闻石家要先生,干脆就自己接过了这活。
公孙商这才来到了昌河县。
事情由来,寥寥几句就能概括,至于个中辛酸苦辣,也只有公孙商一人知晓了。
“我在外漂迫,遇到好吃好玩的,会给我娘送一份去,谁知这次送的豆腐被公孙卿正抢了去,”公孙商面上现出一抹痛色,“公孙卿正实属不好对付,他信上挑明了,要我把你送到公孙家去。”
“石公子你快逃吧,我暂且还能替你打个马虎眼,等公孙卿正失了耐心,派人过来找你,那就没法子了。”
石立春听完全程,眼底硬生生地憋得通红,他拳头攥紧,沉默地拉着石路青就欲往外走。
快逃走。
石路青却不慌不忙地牵过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继续对公孙商说道:“你外家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商户?”
公孙商一时没懂为何石路青又重复一遍,权当石路青不相信他的话,便添了一句,“名副其实的大商户,你若是不信,可以问孟疏昭。”
“那正好,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齐家怕与公孙家对上不敢接这活,石路青却仍是不肯放弃,又问了公孙商一遍。
“我送楚家一百斤豆腐,甚或能达二百斤,楚家能帮我在京城还有京城周边把它散卖出去不?”
他越说越觉得这计谋可行,若楚家再不应,石路青都想自个儿跑去京城,偷偷摸摸做彩色豆腐卖,把豆腐铺陈开,彩色豆腐不再是稀罕物,那公孙家抓他就没了意义。
公孙商皱着眉,他斟酌着道:“我得同我外家商量。”
话没说死,仍有希望。
石路青催促着,“那你得快些,楚家不做,我就自己上了。”
公孙商当即站起身,取了石路青的笔墨纸砚就开始给楚家写信。
信送出去了,石路青也没傻傻等待,他当晚就和石刘氏等人讲明了情况,要送他们走。
“怎么会这样?”石刘氏婆娑着眼,石家的日子才好过一些,怎么就引来大官窥伺,“要是你真出了啥事,老娘一定……一定要……”
说到半截她说不下去了,听到县令大人的名号,她都吓得腿发抖,户部尚书,娘哎,这该是多大的官啊。
“娘,三姐,你们带着立春,先去隔壁临如县避一避,尽可能掩人耳目,在县城内不要太过声张,免得被公孙家发现。”
石月兰一下就抓住话中关键,“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道去吗?”
“我,”石路青笑了笑,“我得去京城一趟。”
“别!”
石刘氏当场就急了,“路青你别做傻事啊,公孙家就在京城,哪有主动送上去的道理。”
“跟我们一起走吧,”她殷殷切切地望着他,“再不济咱逃到深山老林去,晾公孙家也找不到。”
“儿啊,娘不能失去你啊。”石刘氏说着说着又哭了,她一辈子就偏宠石路青,如果路青不在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娘,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公孙家要铁了心抓我,无论我们躲到哪都逃不掉的。”
石刘氏听懂了,却仍是忍不住掉泪,石月兰反倒一改绵软性子,冷静地收拾东西,连夜带着石刘氏和石立春,上了去临如县的马车。
“路青,”石月兰撩开帘子,隔着窗,泪水滚滚而落,又强硬逼自己拭去,她哽咽着,“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在这等你回来过新年。”
此情此景,哪怕石路青心肠硬如铁石,都捱不住,更何况他本就是性情中人,他眼角泛红,望着石月兰和石刘氏,重重点头。
“会的。”
石刘氏等人一走,石路青就锁了石家门,带着自己的小包裹,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正是半夜,黑灯瞎火之际,他一头钻进车厢,摸索着坐下时,手心忽然碰到一散发的热度的物什,再细细一摸,物什分了五条叉,根根粗细不一。
是人的手掌。
石路青大惊,什么时候,这车厢里竟还钻进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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