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礼毕，沈维舟邀请众人移步燕园。
池塘碧水映着天光云影，临水搭建的戏台精巧别致，此刻正敷演着时下最流行的《浣纱记》，一道苏绣四联屏风将园中分为两个区域。
男子在前厅之外推杯换盏，江煜作为沈家未来姑爷，自然成为了席上的焦点。众人纷纷以他今日迟到为由头，一杯接一杯地劝酒。
屏风之内，便是女眷们的坐席。几张紫檀木圆桌错落摆放，上面陈列着精致的茶点。夫人们围坐闲话，交谈间着城中逸闻。
“……可不是嘛！我家杨管事的娘子，前些日子突发急症，人都脱了形！连夜去仁济堂请周神医，他张口就要十两银子的诊金！寻常人家，哪里拿得出？”
说话的是王夫人，语气里满是愤懑。
李夫人接道：“仁济堂如今是越发金贵了，一般药材都卖得死贵！不过，我倒是听说，最近城南那边，新开了个小医馆，坐堂的是个年轻后生，诊金便宜得很。”
“你说的可是回春堂？”
“正是呢，听说那后生用药实在，专给穷苦人看病，口碑倒是不错。”
张夫人面露疑惑：“我也是偶然听家里的丫鬟闲谈，这才知晓。但那医馆左不过开店几日，怎么感觉总听周围人提起？”
孙夫人掩唇轻笑：“都说那小大夫诊脉仔细，心善不说，长得也极为俊俏。为什么人人皆知，姐姐……还猜不出其中道理？”
“真有这般好？”陈夫人好奇地问，“年纪轻轻，医术能行吗？别是唬人的吧？”
“听说是从仁济堂出来的？”王夫人压低了声音，“有人认得，就是前阵子被周家打出门的那个小伙计！叫……梁什么来着？”
“梁彦！”孙夫人语气笃定，“听说周家诬陷他偷药，把他打得好惨，直接扔在街上！谁承想，他转头就自己开了医馆，专治仁济堂看不起的病人。我瞧着，这孩子倒真有几分志气！”
梁彦？
旁听的沈清荷心中一动。
他竟然自己开了医馆，而且听起来，做得还不错。看来自己识人的眼光还是很可以的。
夫人们又换了别的话题，沈清荷听得有些无聊，便起身走到栏杆边，望着池中的锦鲤发呆，顺手盘起了珠串。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略带醉意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她转过头，隔着屏风看向另一侧的江煜，一边思衬着他们这样交谈是否合规矩，一边向他缓缓挪近了两三寸，轻声说：“闷得慌，来透透气。”
江煜用手撑住栏杆，也往她那边挪了一步，压低声音问：“名单看了吗？”
沈清荷点点头，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纸条。
“你一大早跑去昭庆寺，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提前用雇了些乞丐，让他们从今日起盯着去上香的人。早上我听见系统通报，就马上动身出门了。”
沈清荷一愣：“系统通报？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听到？‘一玩家指认错误，失去一次指认机会’，早上九点左右。”
沈清荷回想起，今天从凌晨便开始梳妆打扮，她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许真没留意系统植入意识的提示音？
听她解释，江煜嘴角微扬：“这就是结盟的好处，信息共享，才不会错过关键节点。”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知道直接从指认点蹲守，佩服佩服！”沈清荷对他拱了拱手。
“时机很重要，等这边结束再去，乞丐们的记忆怕会模糊，信息价值只会大打折扣。”
说着，他也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单，指尖精准地点向其中一行：“你应当认得她吧？”
沈清荷凑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看到他指的正是“闺塾师-林氏”。
“当然认得，我上过她的闺塾课，后来她一直称病告假，就一直停课。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一大清早就去上香，但看她那副麻木的样子……反正我觉得，她不可能是现代人。”
“这么肯定？”
“她上课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夫为妻纲’的怪理论，念得自己都快睡着了，有人提出质疑还被她罚抄书了。”
“有人提出质疑？是谁？”
沈清荷眼前闪过方月仪的身影，话到嘴边时又有些犹豫。
“怎么了？”江煜敏锐捕捉到她的停顿。
“嗯……就是一个商户之女，我正在调查她。”沈清荷含糊带过。
江煜看见她的反应，眼眸微微闪动。
“那好，反正这十人里面一定有一个玩家，我们就先从这份名单入手。其中有九个男子，都交给我。你只负责观察林氏……和那位商户之女就好。”
听着江煜沉稳而理性的分析，沈清荷为自己隐瞒信息的行为感到有些惭愧。
“其实你今日在昭庆寺……大可以直接指认我的。”
“结盟带来的潜在总收益，远高于一次性的指认奖金，我可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出卖队友。”
沈清荷抬头，看见他的五官在月光下轮廓秀挺，思索着要不要将方月仪的事和盘托出。
“其实……”
“对了。”
二人同时开口。沈清荷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示意他继续。
江煜伸出手来，将右手中间的三根指头弯下，大拇指与小指伸展开来，问她：“你知道这个手势吗？”
“这不是‘六’吗？怎么了？”
“在世纪初，当时的通讯设备很像这个形状，这个手势贴在耳朵上就是假装打电话的意思。我昨日路过通江桥，看见有几个小孩在做这个动作。”
沈清荷看他这么严肃，也集中注意力听他分析，没想到只是在说小孩子的游戏，于是忍不住笑了：“你突然那么正经，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情报呢。”
她也摆出两个数字六，将大拇指抵在太阳穴上，小指向上竖起扮作羊角，朝着江煜歪头一笑：“江公子，我现在是一只小羊。你看，这个手势还能做很多动作呢！”
江煜一愣。
她眉眼弯弯，灯光在她琥珀色的瞳仁里跳跃，那娇憨灵动的神态与平日的谨慎狡黠判若两人。
他正了正神色道：“你别急着笑，起初我也并没有在意，直到听见一个小孩大声说……”他举起右手贴在耳朵上，“喂？我听不见！”
“通江桥人来人往，一般人根本听不出异常，但只要有人对那孩子的话作出反应……”
那个在暗中观察的人就得逞了。
沈清荷意识到了这个情报的严重性：“你有没有假托他人去问？”
“你我都会想到，想出这个手段的人，难道会亲自出场吗？”
好一出碟中谍！游戏才进行几日，就已经有人开始混淆视听了。
若是那人故意将现代思想、动作灌输给仿真古人，之后就更难揪出真正的穿越者了。
两人一时无话。
戏台上的演员还在倾情演出，《浣纱记》已进行到最后几幕。
江煜默然转头，光影描摹出她侧脸的轮廓。
“宴会快结束了，你确定……你那边没有什么情况要同我说？”
沈清荷本就因江煜的坦诚而纠结不已，此刻被他再度追问，更觉心虚，便以非常简洁的话语，将闺塾中的情况与同方月仪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确实是很奇怪。会不会她也被人灌输了现代思想，目的就是引你上钩？”
“嘶……”
沈清荷倒吸一口凉气。光顾着纠结她身上的矛盾点了，竟没想到这层。
如果这真是一个诱饵的话，那她试探方月仪的那些话，足够让设计者确认她的身份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煜徐徐开口，“确定了你的身份，我作为你的未婚夫，自然也会被怀疑。”
沈清荷闻言一愣，“未婚夫”这个名头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也不用焦虑，你去上课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刚进入游戏不久。思想灌输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做到。”江煜继续分析道。
这样说也有道理，沈清荷顿时放心不少。不过这个方月仪，她还是要好好观察一下的。
就在她思考的间隙，江煜宽大的衣袍下，握成拳头的手紧了又松，他很想借着酒劲将心底的话宣之于口。
“所以……其实你一开始，根本不打算同我信息共享，所以才不肯告诉我关于方月仪的事？”江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清荷心中有鬼，但仍选择嘴硬：“我只是还不确定她是不是……”
“沈清荷，”他声音压低，“盟友的价值在于互通有无。我为你放弃到手的奖金，换来的就是你这样……有所保留的合作？”
沈清荷被他话里的计较刺了一下。
“为我放弃？所以其实你今天去昭庆寺收集名单，确实打算顺手指认我，是这样么？”
“是。”江煜坦然承认。
“你……”
“但我还是来了，不是吗？”
沈清荷一时说不出话，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两人间的空气瞬间凝滞，只余戏台上悲切的唱腔隐隐传来。
良久，江煜低低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身侧的女子。
“你之前对我有所保留，大概是因为在你眼中，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随时可能撕毁盟约。但抛开合作带来的潜在收益之外，你也是很重要的队友。”
沈清荷的瞳孔微微张大，看向江煜的表情更加复杂。不知他是因为醉酒还是情绪激动，双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云。
“在这场游戏里，任何人都可能是伪装玩家。在你面前，我反而能松一口气，不用时刻紧绷着演戏。这感觉……比想象中值钱。”
两人隔着屏风与栏杆的缝隙对谈，距离比礼仪允许的近了许多。
“你真是这样想的？”
沈清荷望向面前这个男人，一时不知这些看似坦诚的话语会不会是他的另一层伪装。
“真心话。”江煜神色郑重。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玩这场游戏，但能让你忍受这种被人当猴看的日子，所求的，多半也和我一样——是那笔能改变一切的奖金。”
“所以你现实中是干什么的？”沈清荷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江煜愣了一下，随即示意她凑近。压低的声音带着温热的酒气，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畔。
原来他是金融圈的，被人做局欠了钱。
而她自己也因为合同欺诈背上违约金，简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说完后，江煜眼中的光黯了黯，随即化为更深的决心。
“既然我们有着相同的目的，也早早知道了对方的底牌，在这个谁都不值得相信的地方，我希望我们能够彼此信任。你我之间，再无猜疑。”
微风吹来，廊下的羊角连珠灯轻轻摇晃，光影明灭。
沈清荷只觉得心口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这样一个互相猜忌的世界里，有一个人，想让自己给他全然的信任。
我真的可以完全相信他吗，相信这个，因为权衡利弊而结下的脆弱联盟？
她仿佛看到他在佛堂前折断香火，而后毅然转身。
她又看到，他翻身下马，阔步向她走来。
“好。你我之间，再无猜疑。”
沈清荷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如同落定的契约。
江煜看着她清澈的瞳仁，朗然一笑，右手坚定地向她伸来：
“一言为定，小羊，合作愉快。”
沈清荷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微微一怔，随即也抬起右臂，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
“合作愉快，情报头子！”
戏台上，范蠡功成身退，携西施泛舟，自此归隐江湖，宴会在一众叫好声中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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