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叶启有一丝不同寻常。
虽然仍是沉默寡言,但少了一分捉摸不透,能微微看出他此时此刻的紧绷。
沈昭没有问,跟着步伐有些僵硬的少年一路向前。
久违地穿过错综复杂的隧道,就像她来时一样。
只不过当时引路的是陈馨,现在是叶启。
“所以,他是要带我出去!”沈昭心里一惊。
且不说外面还是一片废墟,就拿严密的登记管理制度来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硬闯的。
她脚步略微有些停滞。
叶启像是察觉了什么,侧头看向沈昭,眼神有些许躲闪,最后还是认真地说:“不要担心。”
他的视线飘向了角落,张口闭口好几次,有些心虚的声音低不可闻:“要去看一个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迅速转头背对着她,耳朵尖泛红,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示意她跟上。
沈昭顾及着他青春期的自尊心,捂着嘴没有笑出声来,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越来越接近出口,来时的回忆伴着熟悉的通道渐渐蔓延上来。
她的心呼唤着。
快了。
就快到了。
先是台阶,然后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就能看到紧闭的大门。
她还记得,门内有两位士兵,门外也有两位。
当时是陈馨拿着担保书带她进来的。
现在叶启拿出了通行证,她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把属于她的那一张叠在其上。
他稳稳接住,又将一张标题为审批书的薄薄的纸压在一起。
她清楚地看到末尾签着杨书剑的名字,端方严整,字如其人。
审核,签字,归档审批书,返还通行证,行云流水,轻快飘逸。
接下来,就是放行了。
不知为何,明明门内门外都是同一个世界,甚至门外还可能更加残酷,她就是忍不住从心底泛起涟漪。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随着士兵的手搭上旋钮,而变得越来越激荡。
士兵慢慢旋转,光一下子从两扇门的缝隙里漏了出来,直直地落在沈昭的身上。
她反射性地用手微微遮住有些刺痛的双眼,却又忍不住探出些许目光。
门缝越来越大,那一缕微光逐渐展开再展开,如流水般倾洒在台阶上,最后将她全部笼罩。
她在双手的阴影中,稀稀疏疏看到了橙红色的晚霞和即将西沉的太阳。
明明是那么寻常的风景,明明是以前经常忽略的风景,她却油然而生一股悸动。
她喃喃自语:“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话音刚落,她猛地反应过来,又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江月,是晚霞和夕阳呀。”
叶启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那也可以的。”
沈昭没反应过来:“什么?”
叶启一脚迈出了门外:“晚霞灼灼候君归……”
他瘦小的身体映在霞光中,却散发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等在门外,直直看着她,启唇开口:“莫教夕阳空照……”
空照我,亦或是空照你……
沈昭仰起脸,露出了微笑,两声脚步轻响,她迈入了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背后地门“砰”地关上。
那一瞬间,仿若打碎了朦胧的结界,一股自由、清新、旷远的气息蜂拥而来。
她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手,她感觉到自己的手也发出了如同心跳一般的颤动。
还是夏天,也可能是夏末。
夕阳带着一丝余热,包裹着她的皮肤。
即将临近的夜晚又蕴生出清风,吹拂着发丝。
她舒畅地呼吸,沐浴在末世余晖。
她来时的断壁残垣、枯草残花、哀号啼哭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虽然简陋但整洁的房屋、人工草坪冒着新芽的一片嫩绿,稀稀拉拉又向阳挺立的树木,不知名却淡雅清新的丛丛鲜花。
特组队的队员在前引路,她一边跟随,一边张望。
看特组队按照基建部的要求,轻描淡写似地搬动水泥块,切瓜砍菜式的修整。
看壮年男女,挥铲挑担,清洁洒扫,竭尽所能地收拾碎石烂块。
看老人小孩,推着小车,在安全保障队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分发着最基本的食物和水。
突然,一个小石块停在了沈昭的脚边。
沈昭顺着石块的方向望去,是几个小孩正在跳格子。
“单,单,双,单,捡!”
“你踩线了!”
“我来我来,我来扔石子。”
“略略略,又该我了。”
沈昭弯腰,捡起了那颗小石块,在手中颠了颠,离开之前,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抛出了一个精准的弧线,“啪”地落在了第十格。
小孩子们发出了“哇”的惊叹声,沈昭只是双眼弯了弯,一脸满足地深藏功与名。
继续往深处走,还残留着一些较为完整的建筑,人群还尚未完全归来,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宣传公告栏上还稀稀拉拉张贴着几张泛黄的公示,正文的字迹早已分辨不清,隐隐约约能看见最后一行字,上面写着2035年4月22日。
“2035年。”沈昭驻足停留,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丝异样。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引路军人叫住,匆匆跟着他离开了此处。
终点站是一栋不起眼的小办公楼,上面歪歪扭扭地挂着特别行动组织与管理部。
不管是之前经过的政务部,基建部,亦或是资源开发部,都比它稍微大气那么一点点。
就算也是小破楼,那个牌匾也是认真书写的印刷字体,绝不像这个匾额那么一言难尽。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小圆桌和休闲椅,暗褐色的桌上或是摆着小玻璃瓶,或是摆着圆瓷盘。休闲椅明显错落无致,像是经常被人使用。
迈过这狭窄的通过路径,前台咨询处的小姐姐穿着军装,温柔地对沈昭笑。
引路军人轻点头,便将他们托付给了队员,随即敬礼,转身,干脆利落,蹬脚,离开。
小姐姐也起身回礼,接着将他们引入桌旁坐下。
不出片刻,伴随着规律的行走声,一推而入的空气流动感,杨书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野里。
叶启简单地叫了一声“杨叔叔”。
沈昭也跟着叫了一声,随即察觉到不对,又改口道:“杨……哥哥?”
看到杨书剑变幻莫测的脸色,沈昭立刻补充:“杨帅哥?”
“同志?”
“您看……”
她仔细揣摩着他的神色,实在是猜不透,最终摆烂道:“还是叫‘您’吧……”
“您好,好久不见,哈哈哈……”
沈昭的声音越来越小。
叶启侧过头默不作声。
杨书剑的眉头不可避免地皱在了一起,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小姐姐擦了擦玻璃杯,置于小圆桌上,清澈的饮用水注入到杯中,她打破了尴尬:“沈医生,您叫‘杨队’就好。”
沈昭感激地看了小姐姐一眼,硬着头皮叫道:“杨队。”
杨书剑低低地“嗯”了一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道:“跟我走吧。”
叶启站起来:“好。”
沈昭也自觉站了起来,跟在两人屁股后面。
楼梯已经被走得有些光滑,白色的墙壁上隐隐有些许灰色的污渍。
一层一层地往上走,能从楼梯口看到过道上零散的花盆,带着泥土的军靴,还有滴着水的衣物。
最顶层的天台上了锁,锁口有一些锈迹,不知是谁在门上花了一个笑脸,让此处充满了厚重的回忆。
杨书剑拿出钥匙,插入,旋转,伴随着“吱呀”一声,几人推门走入暮色。
小楼虽不高,但能望见不远处的废墟和坍塌的高墙。
本应该是完整圆形的基地,被迫冲散,正在新建防护墙欲将其一分为二,并随着人群的往来,缺口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变小,可能在不就之后,就能完全封闭。
再往远处看,隐隐约约能看到摩天大楼的影子,有一些还依旧伫立,还有一些好似被什么拦腰折断,尖锐地指向天空。
杨书剑没待多久,那位接待他们的小姐姐便寻了上来,几句耳语后,杨书剑朝两人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
在楼上,能看到他奔跑的身影逐渐移向远处,汇入防护墙的人流中。
沈昭有些担忧:“是有怪物吗?”
叶启道:“嗯。墙还没有修好,还是会有。”
“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沈昭:“他是不是也很害怕呀。”
叶启:“应该会的。”
沈昭:“我……我是不是让大家担心了。”
叶启:“是。”
沈昭:“对不起。”
叶启:“不用道歉,害怕没有错。”
沈昭的手又控制不住地搭上了包带。
叶启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我……我知道,我又胆小,又爱哭,又经常拖累大家,现在也要靠大家一起拉住我。”
她的眼睛流转出光芒:“但是我喜欢大家,我希望大家都能活着。”
“我想要大家都能活得幸福快乐。”
沈昭还想继续说什么,叶启轻轻打断:“你看,天黑了。”
沈昭反射性地抬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天黑了,但还有月亮和星星。”叶启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这个夜晚,天台,又从他的口中说出,说给了另一个迷茫的人。
夏夜的银河横贯天际,东南方的天幕上,三颗耀眼的星星把夜色映照得澄澈而深远。
“你看,那是夏季大三角。”
沈昭随着叶启的手仰望天空。
“东边的是牛郎星。”
“另一边是织女星。”
“顶端是天津四。”
沈昭脱口而出:“鹊桥相会。”
沈昭的话语和小时候的叶启相互重叠。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继续讲述着。
“是。但今天我们不看这个。”
“那看什么呀?”
“看织女星旁边的星星,织女二。”
叶启的手往旁边移了移:“你看。”
沈昭看到了在蓝白色星星旁边,有一颗黯淡的星星。
她回道:“我看到了。”
突然,一个小巧玲珑的双筒望远镜出现在沈昭的视野里。她猛然一惊:“你从哪里拿到的?”
叶启一边调节旋钮,一边说:“杨叔叔给的。”
他拿起望远镜,招呼沈昭:“来。”
沈昭用一只手握住望远镜的另一半,对上目镜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两颗亮度几乎相同,并排悬挂的两颗小星点。
她屏住呼吸,把着两颗星星深深烙印进眼中,缓缓转过头:“这是……”
叶启轻声道:“这是织女二。”
沈昭喃喃:“它不是一颗星星吗?”
叶启笑意温柔:“它是四颗星星。”
“四颗……”
叶启温柔的话语如散落银河的星辉,缓缓倾洒入沈昭的脑海:“我们用肉眼看的时候,它就像是一颗星星。当用低倍望远镜的时候,它又是两颗星星。如果用高倍的话,才能看到它的本来面目,四颗。”
沈昭下意识复述着:“四颗啊。”
“原来是四颗。”
她被绝望的假说所禁锢的思维,像是嗅到了无意识中显露出的细微裂痕,攀着那裂痕,挣扎着,钻营着,迅速疯长开来。
狭小的空间被蓬勃的生命力挤压着,挤压着,那些微裂痕沿着透明的结界蔓延开来,直到如天女散花般碎裂,崩解。
那蓬勃的思维、思考、生命,争先恐后地漫出思想之海,漫出躯体的容器,绽放,绽放,绽放!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她的泪水在星辉下流淌着。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是我太狭隘了……”
她摇着头,泪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渗透入封尘的岁月里。
“肉眼是一颗,望远镜可以是两颗也可以是四颗。”
“那么结论是一种,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角度,可以是死亡,也可以是共生,甚至可以是进化……”
站在她身旁的叶启,小心翼翼握紧了望远镜,眼圈发红。
他仰望着星空,仿佛父亲在对他说:“宝贝,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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