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拂陵回来见到王氏府里的境况后不禁松了一口气。
王澄知道她失去记忆,便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了许多,却没有刻意提及她的记忆,只不动声色地透露出许多信息。
比如宅邸里的主人就他们兄妹俩,其余的王氏族人则住在别处。他们的父亲王怡如今隐居东山,在上一辈里行二,另有一伯父一叔父。
伯父王函在朝中任丞相,深得陛下信任;叔父王逡为大将军,领兵驻扎于荆州,现又领荆州牧一职,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
看来兄妹感情是真的很好啊,王拂陵在心里感慨着,同时又觉得此时的王澄体贴又周到的表达方式才更像原书里写的那个琅琊王三。
这座宅邸主子虽少,却仆侍成群,一如她了解到的历史上那些穷豪斗奢的士族子弟,府内占地甚广,是一派典雅的江南园林风光。
移步换景,常绿植物苍翠欲滴,现下虽是早春,却亦有梅兰暗香袭人,足可想四时之美。
王拂陵一边点头应着,又随口问道,“父亲为何隐居?我可要前去拜见他?还有……母亲呢?”
听她此言,王澄一路上勃勃的兴致稍淡,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似是觉得不该,他又强牵起唇角作出一个笑来,“父亲不堪官场人情之劳,只愿在东山寄情山水,与松竹梅鹤为伴,你若是牵念他,改日我便带你去一趟。至于母亲……”
他的笑意更显苍白勉强,话头一转叹息道,“你舟车劳顿定然累了,今日先休息,回头阿兄再带你见她。”
王拂陵惯会察言观色,此时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这家人的关系好似有些奇怪——先不说王澄提起父母的态度,就现在她一个早已成年的妹妹还被他抱着,这是当哥还是当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妹控?!
在家中没有兄弟姐妹的王拂陵看似淡定,其实已经惊呆了。不过转念一想,向来珍爱的妹妹“起死回生”,失而复得,做兄长的紧张一下似乎也正常……吧。
两人身后。
雪衣少年隔着一段距离施施然跟着,步伐从容逶迤,宽大的衣摆在身后荡成绵绵雪浪,神态娴静却漠然。
他冷眼看着前方相亲相和的兄妹俩,身姿纤薄窈窕的女郎攀着兄长的肩,微微垂首听着他叨叨不休的絮语,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她纤细修长的颈以及清艳的侧脸。
两人沉浸在兄妹相聚的温情中,谁都没有朝他分过来一个眼神。
他无声冷笑,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焦躁,对她的厌憎又多了一重。
目光却仍死死地盯着,漆黑的凤眸在二月正午清澈的日光照耀下,宛如两丸沉水的黑玉珠,散发着泠泠清辉却让人望之生寒。
突然间,前头的女郎不期然转头,那双柔美多情的桃花眼与他对上,眨了眨。
他顿了顿,薄薄的眼皮敛下,目光温静有礼地垂下,落在脚下四条腿倒腾地飞快的兔子身上。
王拂陵搓了搓手臂,方才莫名觉得有些冷,二月的天到底还是该多穿些……
王澄带着她方一踏进她住的听风院,便见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女含泪奔出。
“娘子终于回来了!”
王拂陵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又看向王澄。
王澄对她笑道,“这是平时侍奉在你身边的婢女,平日里最得你意,左边的机灵些,名唤青枝,右边的会武,唤歧雾。”
两人听自家郎君这样说,互相对了个眼神,瞬间明白了娘子当前的状况。
“抱歉啊,我不太记得你们了。”王拂陵看见她们陡然灰暗的神情,想来平日里主仆关系甚睦,便开口解释了一番。
不料看上去能言善道的青枝还未说话,一旁面相沉默内敛些的歧雾倒是先摇了摇头,“娘子平安便好,旁的都无甚关系。”
“是啊是啊。”青枝也点头。
几人往院内走去,正值午时,王澄派人传午膳直接送到听风院来,吩咐完又想起什么,让青枝将府内张医工请来。
几人用过午膳后张医工**才姗姗来迟,这是个须发皆白的年迈老者,甫一入内,便向王澄叩头请罪,“仆迟来,向郎君请罪!”
王澄侧坐在榻上,斜靠着隐囊,抬手让他起身,“张医工何故来迟?莫非是府内婢子未曾言明事出紧急?”
他肃着一张俊脸,语气看似责怪,整个人却是仍旧斜斜坐着,一副懒散之态。
青枝闻言心中焦急,娘子待下宽容和善,郎君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最是阴晴不定,稍有不慎便要领一顿罚。
她此时在心中快速回忆着,郎君吩咐时可有提及找张医工是所为何事,想来想去也不记得他曾说过。
**回道,“长公主殿下近日犯了头疾,特宣小人去了公主府一趟。”
王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让他起身,“原是如此,张医工快请起。”
王拂陵怀抱着兔子,目光落在跽坐在案几旁的少年身上,他不发一言,目光静静落在桌案上,唇角微微牵起的角度许久都不曾变一下,仿佛一张静美的假面。
“那便请张医工快来未这位郎君诊治吧,他身上受了外伤,不知何故还失去了记忆。”
王拂陵出言后,**起身近到案边,抬眼一看这位等着医治的郎君却是愣住了。这位不是……
他看了眼在场诸人,瞥见王澄笑吟吟的模样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请郎君伸手。”
少年大袖轻挽,露出一个腼腆温柔的笑意,“有劳。”
老医者的手干枯如苍老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襦落在他手腕上,微黄的皮肤上有深浅大小不一的斑点,少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厌恶至极。
卑贱的、丑陋的、奴仆的手,以及王氏故作体面惺惺作态的令人作呕的模样,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厌烦。
他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没有将手挪开,目光却不再自虐般地盯着这些让他厌怠之物。
他欲将视线挪开望向窗外那枝开的正艳的红梅,不料却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忐忑中略带了几分忧色,似是这里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伤势之人。
他顿了顿,干脆阖了眼。
差点忘了,比起王澄矫揉造作的浮夸,这位才是真正做得一手好戏的。
搭了片刻脉之后,**愁的皱眉抚须——恕他无能,他实在是没能看出来这位谢郎君因何失忆呀!
顶着王澄灼灼的目光,他冷汗直下,却也只能直言,“恕小人无用,未曾瞧出郎君的病症……”
王拂陵惊讶道,“怎会?”琅琊王氏的府医怎会是沽名钓誉之辈,他都没瞧出毛病来,难道这人是装的?
王拂陵疑惑地看他一眼。
王澄却道,“张医工此言差矣。张医工杏林妙手,美名远扬,怎可妄自菲薄?这位郎君是我故交之弟,可不许不尽心!我听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张医工定有妙法。”
**抹了把汗,听出了自家郎君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那小人下去给郎君开一副药方,煎了与郎君服用。”
王澄笑说,“善。”
回忆起刚到府门前王澄见到这少年的态度,王拂陵觉得当下的氛围有点古怪,但看在场众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张医工下去为那少年煎药,王拂陵想起王澄说与这少年的兄长相识,便开口道,“阿兄先前说认得这位郎君的兄长?”
王澄:“瞧我,险些忘了。”他说完,便走到堂中临窗的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歧雾,“去,送到该送的地方。”
歧雾一怔,低头看了一眼信笺,随后领命离去。
王拂陵不明所以,却见原本八风不动安然坐在一边整理袖口的少年难得显出几分焦色,连脸上恰到好处的浅笑都僵硬了一瞬。
王拂陵想他许是担心待会儿“近亲情怯”,便出言宽慰他,“很快就能见到亲人了,郎君可开心?”
雪衣少年:“……开心。”
王拂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郎君不必担心,所谓亲人,血浓于水。即便郎君失去记忆不记得他们了,见到之后心里也定然觉得亲切、安全。”
那少年静了一瞬,看着她复又开口,“娘子也是如此?”
王拂陵愣了下,先是不解其意,随后想到他应该是指她失忆后见到兄长的感受,她点点头如实说,“我亦如此。”
这是实话,虽然不认识王澄,但或许是原身残留的影响,她确实对这个便宜兄长感到亲近,甚至有几分依赖。
依赖……?王拂陵怔忪一瞬。
她很少对什么产生依恋,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就认为自己才是应该成为那个让别人依靠的人。
她在现代是单亲家庭,自小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正因为是单亲,她妈妈荀芳担心她心里有什么阴影或缺憾,对她比一般的母亲还要耐心呵护。但她又何尝不心疼母亲。
自王拂陵懂事以来,便比别的同龄人要成熟努力一些,读书时成绩优异,各种奖学金和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只是希望能减轻母亲的压力……现在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妈会有多担心。
想到这里,她几乎连片刻也坐不住了,整个人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
怀里毛茸茸的兔子动了动,她用意识无声地问它,“这里和我生活的世界时间流速是一样的吗?”
兔爪拍了拍她的手,“宿主放心。书中世界与你生活的世界在不同的时空,这个时空的你对原本的时空来说,相当于处于一种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态,等你完成任务回家,就会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王拂陵不禁松了一口气。
与她对坐的少年没有错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见她长久地盯着怀里的兔子,他的目光也探寻般地望去。
窗边。
王澄见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容色不快地拉下脸,提步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中间。
他目光也落在了王拂陵怀里的白兔身上,笑着问道,“哪里来的白兔?你若是喜欢这些玩意儿,阿兄再去给你挑些珍奇异兽来养。”
王拂陵摸了把兔子软软的毛,“来时路上捡的,养一只便够了。”
王澄点了点兔子的脑袋笑道,“这些小畜生,惯会往人车里钻的。”
王拂陵:“……”
她怀疑她哥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她悄悄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见他红唇微弯,神情平静,似乎全然不多想。
王澄:“既是要养在身边的,可给它取了名?”
时人好风雅,养的爱宠大多有名有姓,就连养个蛐蛐都要起个威风凛凛的绰号。
王拂陵想了想,“原本是没有的,”她抱起兔子,和它红宝石一般的眼对视了片刻,“不若就叫‘系统’罢。”
她本来只是怀着某种恶搞的心态起的这个名字,不料王澄竟凝眉思索一番,“系,继也。统,纲纪也。载籍既光,系统乃传。好名字。”
那少年也柔然一笑,语气中几多赞许,“此名甚好,娘子博学高才。”
……要不要这么捧场,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时,**用漆盘端着一碗药进来,“郎君的药煎好了。”
王澄笑盈盈对那少年道,“郎君请吧。”
看那少年不动声色接过药饮下的样子,王拂陵不由一阵牙酸,浓浓的中药味儿充斥堂中,她感觉自己口腔里都泛出酸苦来。
张医工看着这谢家二郎君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样子,不禁感慨,到底是人人称道的“谢氏双璧”之一啊!
自家郎君自来与谢二郎君不对付,得了示意,这药是他用一些黄连、龙胆草、苦参等极苦的药材熬制,不过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吃了倒是无甚影响,只是就连他熬制的过程中,都觉得舌尖泛出一阵苦意。
反观这谢二郎君,眉平目静,神色从容优雅,果真是人上人,自然吃得这苦中苦……
……苦,好苦,苦的舌尖已然麻木了。
谢玄琅面无表情地想,白皙修长的五指扣紧了碗沿,饶是他过去数年中已经喝过许许多多药,这碗药的苦仍是让他差点就压不住眉头。
而这一切……
谢玄琅喝尽碗中最后一滴药,将药碗递还给**,“有劳。”
他抬起眼,看向王氏兄妹二人。
都是他们带给他的。
注:“系,继也。统,纲纪也。”出自东汉班固《白虎通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各掩藏心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