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秀才喝得醉醺醺的，云烟捏着鼻子指挥人将他抬进去。打开门后，辛昇发现通铺上竟然同样有两位秀才一动不动，昏昏沉沉。
院内的陈设简单，打扫得极为干净。青苔浸染的卵石小径，蜿蜒着将人引向一座敞轩。径旁植的不是娇花，而是几竿瘦竹。轩后一扇巨大的梨花木屏风。屏风上竟未着笔墨，只以天然木纹为景，那纹理盘曲缭绕，如云如山，又似人体纠缠的轮廓，在朦胧灯下看久了，竟有些惊心动魄。
里头，那个自称叫做云烟的男子，上上下下再度打量一番两人，突然伸出食指，小拇指微翘：“我先跟你讲清楚，你们想要花钱在此处住下，行。但是行事要按照酿春院规矩来。”
“第一，我们陪客人时，你们只准呆在屋内，不许出来。无论房间里传出什么声音，你们不许开门开窗，老实睡觉，装聋扮哑。”
这话倒也说得怪直白的，辛昇心里像有一只手搔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算是答应。
云烟白了一眼辛昇的傻样，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陆轸，继续说道：“第二，你们虽然住在这里，但此处不是客栈，没有下人供你们使唤。像这些端酒端菜的男童是来服务客官，你们算不上客官。”
“那我们算什么？”辛昇忍不住问。
云烟抿起嘴唇，手指轻柔揉捏着衣袖，过了片刻才道：“中看不中用的瘦马。”说完，他探出眼神试探着两人重重衣物遮掩下的隐秘处，又端起茶杯用力咽下茶水，消解心头的火气。
辛昇听到这话，仔细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味后，恍然大悟，说不上羞涩。他转头正准备跟陆轸说几句话，没发出的声音卡在喉头。
估摸灯下朦胧的原因，陆轸两颊像是果酒浸泡一样，绯色便自耳根悄然蔓延开来，像一滴朱砂落入清水，倏忽间染透了双颊。眼神尚还清明，只是眼尾也连带染上了一抹薄红。进了酿春院，陆轸少言寡语，连呼吸声都轻了不少，眼下也不知道对着谁脸红。
辛昇一时间看呆了，眼里的影子都化作陆轸的模样。陆轸刚一抬头，撞上辛昇的视线，目光甫一相接，便如受惊的鸟雀般倏地躲开。这时，花草的香气伴随着断续的声响蹑手蹑脚飘进来，钻进两人的耳朵里。
辛昇麻木地转头。
真的一定要住在此处吗？
云烟也听到这声响，他只是摸着茶盏边缘，观察二人的反应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瞧着反应，但还真像是个不经人事的雏儿，只晓得读书写字，对**一窍不通。想到此处，云烟心中升起了对二人莫名的怜悯，声调也放软不少。
“我还需要提醒你们几句，”他站起身，理理衣衫上的褶皱，“走出酿春院就管好嘴巴，不要到处乱说。有些身份显贵的客官可就指着我们这处撒欢，万一被你们两人搞没了，你们自个儿自求多福。”他走到门边，回头视线不经意掠过陆轸身上，食指悄悄用力抠着门框。
云烟一只脚已然迈出门框，突然又收回来站定：“还有，这条街口不要再往深处走了。”
辛昇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更里头是姑娘招待客人的地方啊，”他挑起眉毛，“你们这样的长相，真被那些姐姐抓住了，就跟唐僧入蜘蛛精洞一般。”
陆轸直接扭过头，把整张脸藏在阴影底下。云烟看着这场景，嘴角漫出浅淡的笑意，一扭身消失不见，只余下声音：“照雪，去打扫干净一间屋子！”
“天啊。”辛昇缓缓伸出双手，摸上自己的脸庞，眼神还停留在云烟消失的地方。他不自觉发出喟叹：“跟书里面走出来的妖精一样。”
桃花眼，花瓣唇，肤光胜雪，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是黑，白是白，清凌凌地勾人。若他抬眸静静瞧人，那眼波便如春日被风吹皱的池水，粼粼滟滟，能将人的魂魄都漾软了去。辛昇撞见云烟的笑容，竟然也不自觉心头猛跳。
他的右手从脸颊滑落至胸口，昂起头。
这也太勾人了！
男子也能如此妩媚吗！
他刚垂下脑袋，陆轸嘴角朝下地死死盯着他，眼神如一把寒锋竟自出鞘，戳破了辛昇脑中旖旎的泡泡。
“咋了？”
“你瞧着挺高兴的啊。”两颊的绯红已然褪去，陆轸那张脸又恢复先前的冷漠不动情。
辛昇理所当然扬眉：“当然高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云公子生得这么好看，说话声音又好听，我当然高兴。”看到陆轸的脸愈来愈黑，他歪头，眼含揶揄凝视陆轸：“怎么，你该不会是觉得人家长相更加俊俏，心怀嫉妒吧。”
陆轸张开嘴巴倒吸一口凉气，别开脸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真的是对辛昇全无办法，羊入虎口了，辛昇还能笑嘻嘻欣赏美男，全然不把自己的清白当一回事！
他深呼吸几次，之后才转头重新看向辛昇：“晚上睡觉时，记得把门关好。拿一把椅子堵住木门。”
“为什么？”辛昇很无辜地瞪大眼睛，不解发问。
“这里可是男风院，”陆轸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辛昇的脑袋从脖子上搬下来，“你不怕他们突然闯进来对你图谋不轨吗？”
辛昇耸肩，不屑发出嗤笑：“哎呦瞧瞧你，真是自信。走进酿春院就以为有人看上你了，你也不瞧瞧人家云公子和其他公子生得多好看，我们这些偏远地方来的人在他们眼中说不定和乡下人一样。再说了，我以前不也经常和你睡吗，有事发生吗？”
这时，男童走进来打断他们，说是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辛昇应下，欢天喜地应下。他觉得住在酿春院也没什么不好，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漂亮的公子，住处也清净幽雅，只要能有意识忽略一些奇怪的声音，这可比住客栈划算得多。
他暗道这是柳暗花明，走路的步子也变得一蹦一跳。
身后的陆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两手攀在桌上，脸颊微微发热。过了良久，他双手捂住整张脸，倒在桌案上。
接连几日没能休息好，外加上今日一整天的奔波，辛昇人刚刚挨在枕头上，就觉得眼皮沉重，没等陆轸回来，他已经沉沉睡去。
微风轻柔穿过门户，陆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躺得四仰八叉的辛昇。床上早就已经没有了空位，被辛昇的四肢占据。
陆轸只好将辛昇挪到床里边，自己躺在所剩无几的床外面，闭上眼睛。
正当他已经酝酿好睡意时，辛昇的小腿，或许是因为榻上铺着的玉簟有些沁凉，无意识地、轻轻贴向了身旁那人的腿侧，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一下，又不动了。
人的四肢应当与一个人的性格相称。比如粗鲁奔放的人腿脚粗壮，羞怯斯文的人手臂如竹节一样细长。但是如果只看辛昇的小腿，会以为他是一位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
小腿的线条匀称，中部带着恰到好处的肌肉，不显柴瘦。
陆轸闭上眼睛，右手手指抓住身下的床单。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背后，慢慢直起身子。
陆轸望着贴紧的小腿，一时之间不敢动作，只能呆呆地看着。
那是一截毫无遮掩的光滑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暖炕上焙出了温润的人间温度，又似一尾刚刚浸过温泉的鱼儿，带着湿润的、懒洋洋的热意。
他不自觉伸出手指，慢慢地、犹豫地，停在小腿肌肤前面。指甲轻柔地点了一下。
辛昇依旧沉睡不醒，但无意识地伸直小腿，足弓从陆轸的腿部一寸一寸摩挲过去。
陆轸撒开手指，骤然绷紧了全身的线条。一股战栗如同被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窗外月色融融，在那竹色辉映的隔壁屋子，灯影重重，某种声音再度传出。
辛昇的呼吸声恰巧与声音的频率对撞上，小腿慢慢收回，一动一吸，一静一呼。
陆轸脑中轰鸣不止，硬生生咽回半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避开，身体却仿佛被钉在原地，贪恋着这危险的温存。他想开口，却发现嗓音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直到这别开生面的双重奏悠悠然停下，他听见隔壁房间的木门打开，一阵木屐踩在石板的声音响起，渐行渐远。
陆轸满额皆是冷汗，背后的衣衫紧紧贴在后背。死死攥紧的手隐在袖中，指甲从掌心松开，一道清晰的血痕露出。
他转头，辛昇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手掌旁边。几缕发丝松散地覆在颊边，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即使睡着了，他的嘴角依旧是上翘的。
张开的血痕平躺在辛昇眼下。
红，是那种最原始、最刺目的朱红。
白，是那种最纯粹、最脆冷的雪白。
血珠的影子，轻轻投在他如玉的脸颊上，微微晃动，仿佛一颗不安的、赤色的泪痣。
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花草香，更混入了一丝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甜腥的铁锈味。
那是血的味道。
这只手的主人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掌心的血，看着血影下那张安详的睡颜。
看着这极致的残酷，与极致的纯净，仅隔着一线之遥。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
像叹息。
*
眼前是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识海，一条沉默而壮阔的大江。江面宽广得几乎望不见对岸，河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玄色。辛昇习惯性地四处环顾一圈，重新坐下。
系统自从被冻结之后，他的识海不再是从前那般浮光跃金的景象，而是彻底陷入了不分昼夜的黑暗。但奇怪的是，一向昏暗的穹庐之上，不见日月，却缀满了亿万颗星辰。，一道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曙光正悄然漫溢出来，染亮了水平线与天际的交界，如同一道银白色的镶边，预示着某种磅礴的涌动。
辛昇起身，慢慢走过去，江面没有渡船。他只能站在岸边观察。
这似乎是天亮的预兆。
“系统，”辛昇犹疑不定地小声唤道，“系统？”
没有回应。原先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再度落下，识海原状不动。辛昇长叹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刹那间，整个识海的上空发出了熟悉的电流声！刺啦——刺啦——刺啦
辛昇双脚被定住，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听到的声音只是一种幻觉。
但一切突如其来发生改变。
就在这极静与极动的永恒临界点上，一颗原本遵循着玄妙轨迹缓缓滑行的星辰，忽然脱离了星空的脉络。它拖曳着一条燃烧着沉默巨响的尾焰，以一种撕裂虚空的姿态，悍然坠向江边那座暗色山峦！巨大的岩体分崩离析，化为亿万块燃烧的、赤红的碎片，又迅速冷却为暗色的尘埃，弥漫开来。
辛昇不可置信转头，撞击带来的狂风巨浪直撞门面，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宿主，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第一次被锁章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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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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