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撒下细密冰粒,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寒风裹着冷雨,刺入骨髓。宫人紧抱衣袖在湿滑的石阶上步履匆匆。残叶混着冰碴黏附地面,一片狼藉。
“诶,做什么?”站在门外的大珰项修抬手拦下小太监。
小太监回话:“回老祖宗的话,奴才是来送汤婆子的,殿内太冷了。”
项修没有回话,睨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望了一眼。身后的殿门紧闭,一丝冷风都透不进去。小太监会意,垂下头退开。
项修的视线重新落在飞檐斗拱的宫城中间,双手垂下,眼神不自觉地跟着天空盘旋叫唤的鸟雀飞翔。
亡,亡,亡,亡。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铜炉上鎏金的狻猊吞吐着热气,将阁内的寒意驱散了大半。可那金砖地却似一块冰,寒意从膝下直渗上来,像无数细针,刺进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甘之武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到砖面。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稍稍挪一挪膝盖。官袍虽厚,却挡不住这地砖的凉,反倒让那股冷意闷在里面,愈发难熬。写满墨迹的手稿轻飘飘地、晃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一个转,躺在地砖上。
“这份手稿是你从辛道成的儿子手上拿到的?”
“是。”
“他人呢?”景熙帝眯起眼睛,指腹相互摩挲。他觉得殿内的暖气实在是太闷,喘不过气。眼前的人更是一个巴掌放不出一个屁,闹心得紧。
甘之武深吸一口气:“是臣无能,师父曾说辛道成之子不过二十岁,不能入京否则会暴毙而亡。臣遍访山河多年,终于找到师兄骨肉,因喜生惧,便决定先行回京将《龟鉴录》的手稿交于陛下,等他生辰之后,再派人接应回京。”
景熙帝厌烦地扁嘴,抬手摸摸下巴沉默片刻,道:“他生辰几时?”
“中秋。”
“那我要中秋过后,见你带他来乾清宫西阁,我要亲自瞧瞧辛道成的儿子。”案上还摆放着剩下的手稿,景熙帝随意取出一张举到眼前:“我还记得辛道成的模样,小时候亲自为我设坛祈福,众人都夸他料事如神,后来东窗事发,地位一落千丈。但我始终记得他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太子殿下,以后靖朝要亡,你就看看六月会不会飘雪。以前朕总觉得此人疯癫,现在真是一一应验。才九月京城就天寒地冻,汕西省抓出十位勾结的贪官,呵。”
《龟鉴录》上写到,靖朝出现亡朝之相,不在于京城溃败,而是地方夏季出现洪涝,冬季偶有奇寒。但这一切只是辛道成对百年之后的推算,甚至是写在页边最小一角。
景熙帝觉得不用一百年,他现在就退位当一个不理朝政的疯王!方才刚从御书房回来,内阁那帮老东西对账对半天,左推右推,一年的账从账上吵到家中纳妾,真是下三路!汕西省军用物资重地,数位尸位素餐的官员。现在跪在地上最能看到靖朝未来的人,嘴巴上跟栓了一把锁似的,还不如他师兄辛道成痛快。
废物,全都是废物。
景熙帝揉了揉印堂,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于肯分出心神,挥了挥手让一直跪在地上的甘之武起身。甘之武刚一站起来,只听膝盖处传来“咔”的一声脆响,像是两节干枯的木头硬生生撞在一起。景熙帝看了一眼,开口:“钦天监东局,上一年少收了两百两银子。”
“是,”甘之武垂首,“不过是西局因为仪器损坏,借过银子修缮。”
景熙帝冷声道:“这次,户部会为东局多拨出三百两银子,如若西局还有什么困难,让他们向户部上书。”甘之武不可置信抬头,想要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面。景熙帝继续道:“东局继承祖宗之法,何苦屈居于西局之下,不过是西夷人的小把戏。”
甘之武心生奇怪,干脆垂首掩饰神色。思来想去,他终于想起来,有人同他说最近一月西夷人前来东南交易,抗议钞关向往来船只征收船料钞过重。户部差主事晓之以理动之以理,统统被那群红脖子的西夷人当作放屁,有一支商队更是带着货物调船就走。
“世上之事,最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景熙帝继续道:“我心里明白,你们东西两局从先帝一直到现在,看似仇视,实际上,东局离不开西局的仪器,而西局的人才又是从东局撬墙角得来。”
“……”
“你和白邈两个人,最好现在想想该如何教导那位新天相破译《龟鉴录》,别再互相争斗。”
“走吧。”
甘之武回过神:“臣告退。”
他被太监带出宫城,项修依旧是笑眼弯弯,但笑意不达眼底。常人都说,看皇上对你这人的心思,只需要瞧大珰怎么待你就成了。往常项修多少会站在宫门向自己寒暄几句,今日更是寒暄都免了,抬手让侍从跟过来,就离开。
街上行人皆缩颈弓背,脚步匆匆。小贩草草收了摊,用油布遮着货担,踩着积水疾走。轿夫的麻鞋早已湿透,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水花, 轿子里的大人也紧裹了裘衣,还是觉得寒气从帘子缝里钻入骨髓。
甘之武走到街上,在距离钦天监东局的地方还有一条街距离停下脚步。呵出的白气瞬间融进雨里顺着酒肆的招子往下淌, “杏花村”三个字被洇得模糊。他掀开帘子,哈出热气搓搓手。
“来了?”
甘之武抬头笑笑:“来了。”
“嗯。”柜前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点点头,冲厨房里面喊了一句:“一碗牛肉面,不加葱。”说完,他抄起一个小碗,娴熟地向里面加料,又走到甘之武桌前扔下碗,砰一声坐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可是为你专门早早清场,赶人走。你可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
甘之武笑笑,拿起筷子夹住一粒花生米往嘴巴里面走,又灌下一口酒,咂摸着味道。
此处是甘之武常来的馆子,前一日没有灾象,他不用前去宫城上报,可以晚一些到钦天监。去之前,总会过来吃完一碗牛肉面。他尝遍了全京城的牛肉面,本来准备放弃,突然此处新开一间面铺,唯有这家做的味道跟娘亲做得一样,带劲。久而久之,他也跟这里的老板熟络起来。老板叫袁守无,甘之武觉得奇怪,一个市井布衣,起的名字那么文雅。
“文雅?是说书先生随口起的。”
他喜欢袁守无的直爽,也喜欢他的不多事,有分寸。
袁守无知道他的身份,见甘之武笑而不语便也不多问,同样拿起一碗酒喝,透过帘子缝隙看着门外的冷雨。
“今早仇二娘还专门问你有没有来。”袁守无八卦一笑,眼睛眯起来:“兄弟真是招桃花。”
甘之武呵呵一笑:“不是跟你讲过吗,像我们这样窥探天机的人有三绝,绝命、绝财、绝子。凡夫俗子的事情早已经不在我们的考虑之内。”
“哦哦哦,那是。”袁守无笑意加深,直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之前那位经常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呢,没怎么见过他了。”
甘之武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酒水从碗沿滑落滴到桌上:“天气冷,他膝盖会疼。”
“哦。”袁守无收起笑意,点点头重新坐直身子。
两人之间安静许久,听着灶台锅油声和门外的雨水声相映成趣。一碗牛肉面端上来,牛油还浮在汤面。甘之武挑起筷子吸了一大口,抬头看向袁守无:“我中秋之后会带回来一个孩子。以后他在这家店吃什么,划我账上。”
“哪家的小孩?”
“我师兄的。”
袁守无点点头:“行,他爱吃什么,你提前跟我通一个气。”
“不知道。”甘之武又吃下一口面,他本来想说跟自己师兄口味估计一样,但是仔细想想,他竟然忘记辛道成喜欢吃什么了。
他把头埋进碗里,白气蒸腾模糊面容,什么也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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