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
云烟一面接过小童送上来的米粥，一面拿眼悄悄瞧着两人。陆轸面色无虞，红枣糕夹得极为勤快，几乎将一蒸笼的糕点都往自己碗里面夹。辛昇在一旁默默看着，多次想要动筷，又收回去。
云烟端起茶水，用茶盏掩饰压不下去的嘴角。
“哈哧！哈——哧！”辛昇打了一个冷战，昨夜侵入的寒气此刻涌上鼻头，他现在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忙着打瞌睡。
陆轸连看也没看，但眼底的寒色浓郁上了几分，吃个糕点碗筷弄得噼啪直响。云烟挥手：“给辛公子煮一碗胡辣汤！”
“辛公子昨夜是受凉了？是不是被子太薄？”云烟并不知道辛昇昨夜有没有回来，他这么做纯粹是试探，同时也是出于拱火，心想着陆轸这厮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辛昇摇头：“不是，昨夜去见了一位旧友，出门太急衣服穿少了。”
他倒是没有说谎。云烟眼睛停止眨动一瞬，很快习惯性露出笑意：“那我今夜让小童送一盆热水进屋，辛公子泡脚发汗很快好起来。”
“诶，多谢。”辛昇冲云烟点点头，右手手臂猛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转头看过去，陆轸碗里面的点心包子吃得都不成形，肉包咬了一口又把里面的肉馅挑出来扔到另外一个碗里，面饼撕了两片下来放在一旁摊凉不动筷。
陆轸的吃相十分斯文。他吃粥时，几乎没有声音。瓷勺总是从碗边舀起，不会在碗底刮出刺耳的声响。即使是在街边吃酱香饼，他并不像旁人那样边走边吃，或是一大口咬下去。寻了棵树，避开人流，左手托着饼，右手从边缘轻轻撕下一小块，将那一小块饼送入口中，嘴唇闭合得很快，几乎没有发出咀嚼的声音。
陆轸的吃相，辛昇怎么看也觉得奇怪，不像是从吉祥街出来的人，但他不问。他曾经尝试凭借自己粗浅的历史知识回忆起，靖朝以往有没有姓陆的重臣，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
他已经不相信系统跟他讲的什么A级，S级人物，每一位隐藏人物都能给自己带来祸患。他宁愿陆轸和自己以后平平淡淡地活着，挺好。
但今早这场面，不好。辛昇想要和陆轸继续呆着，必须先要解决眼下的情形。
“咳咳。”辛昇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一夜吹风的声音难免发哑，他尽力让公鸭嗓变得清亮起来：“陆轸，那个，我想吃一块红枣糕。”
“没手吗？自己拿。”
桌上聚在一起用膳的三位小唱不约而同看向屉笼，空空如也。云烟朝他们使眼色，三人便借口吃饱退下。
按照以往，陆轸若是还敢照以前的方式跟自己讲话，别说一句，半句刚出口辛昇的巴掌都准备好了。但现在他必须忍，谁让人家白白等自己一晚上。辛昇长了点良心的。
放狗屁，天杀的这点心不全进你碗里面了吗！搁这儿进货来了饕餮？辛昇暗骂，面上不显，甚至还故意朝屉笼里面看了一眼，装作沮丧：“哎哟，怎么都没了。”
云烟依旧没走，他之所以不走，只是为了看热闹。但眼下这热闹最好还是不要看下去，陆轸那拿筷子的手从辛昇刚落座时，就绷得死紧，现在青筋都暴出来。
他打圆场：“现在还不算晚，我让小孩赶紧出去买。”云烟转头喊道：“小白……”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顺道要买笔墨纸砚。”辛昇正要站起来，鼻子一痒又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陆轸闭起眼睛，轻轻叹一口气，将手边一直藏着的碗掏出来放在辛昇手边。筷子敲了敲碗缘：“吃。”
碗里面都是干净完整的肉包烧饼榨菜，陆轸说完把之前装满残渣的碗放到自己面前，一点点吃干净。
云烟挑起细眉，起身别开脸，走到角落里掩住嘴偷偷笑起来。另外一位小唱走过来，拍拍他：“笑这么开心，那两人做什么，今早这么不对付？”
“你别问，专心伺候你的人儿去。”云烟原本是要收起笑容，想起方才陆轸的举动，又忍不住弯起眼睛，小声道：“少年人吃味呢，多好看。”
酱香饼入口，酥脆外皮破裂，浓郁的酱香、孜然香瞬间盈满口腔。辛昇细嚼着面饼，随后喝下一口胡辣汤，滚烫、酸辣的口感如暖流般涌入，冲刷了之前的油腻。辛辣过后，只余满腹的妥帖与温润。
陆轸也不像之前那样冷硬，跟辛昇说得有来有回。
“你想要买什么告诉我，我帮你上街。”
陆轸摇头：“一起。”
“怎么一起呢？眼底乌青一片！”辛昇顿了顿：“昨夜又做噩梦？”
陆轸夹筷子的手停下，迟疑点点头，他飞快地瞥辛昇一眼，又垂下眼睫，如小扇般颤动。“嗯，梦见爷爷了。”
他的语调平平无奇，但一字一句伸进辛昇的心口搅乱捣紧。不管陆轸是梦见戴仁城笑还是哭，亡人如月影一般尾随身后，都是痛苦的，这点辛昇深有体会。
这月过来，陆轸脸颊的肉回来一些，但线条依旧清瘦。辛昇没有见过陆轸的父母，看见陆轸的侧脸，却蓦然生出一种真情，总觉得自己至少要为人家做些什么，不单单只是以同伴的身份。
他把手搭在陆轸的肩上：“我同你一块儿睡。我打地铺，你做噩梦就下床唤醒我。”
陆轸转头，瞪大眼睛，腮帮子还塞着肉馅。
“咚咚咚。”酿春院的大门被敲响。
一直躲在角落看戏的云烟皱起眉头，看得正津津有味呢，谁这么不识趣。
“来了！”他抢先一步拉开门：“公子找谁……”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是一面若天仙的公子。他立于晨色中，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光。面容清俊得不似凡尘客，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是极淡的樱粉。
“公，公子，找谁？”云烟两颊飞红，原本清亮的桃花眼此刻蒙了水一般瞧不真切，慌忙垂下头。
生得真好看啊，怎么比院子里面两位公子还要好看。他这一生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白瑢蹙眉环视酿春院一圈，无视云烟的扭捏，冷声道：“叫辛昇出来。”
“啊？”云烟绞着的手停下，抬头：“谁？”
这句话跟定海神针从天而降，震住云烟躁动不止的心脏。他终于稳住心神，正眼打量起这位贵公子，浑身一颤。
这怎么越看越像昨晚屋脊上另外一位男子呢！
“辛昇，”白瑢字字停顿，“别让我说第二遍。”
云烟倒吸一口凉气，这热闹他不要看了。他急急忙忙跑进院子，俯下身跟辛昇说了几句，又慌张跑进偏院消失不见。
辛昇皱眉，抬手打断准备说话的陆轸：“你等会儿，外头有人找。”
他还没有起身，白瑢先自行走进酿春院，人未至声先到：“没想到辛公子竟然真的落脚在这个地方。我还以我的侍从跟我说笑呢。”
辛昇心中警铃大作，忽地起身冲到白瑢面前挡住他：“你要做什么？”
他的身形要比白瑢矮上几分，白瑢见到辛昇后抿直的嘴角才有了一些弧度。他拿出袖口里面厌胜钱：“还东西。辛兄走得太匆忙，甘大人送的信物被落在屋脊上。”
辛昇右手拍在腰间，低头一看，果然空空如也，他抬头，两团火焰在眼睛里面熊熊燃烧：“是你偷走的。”
“……”
白瑢但笑不语。辛昇咬牙切齿，伸手想要夺走白瑢手中那串厌胜钱。白瑢又将他藏在身后，眼睛死死抓着辛昇不放：“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甘大人，愿意把自己的厌胜钱传到你的手上。”
“辛道成同他的感情如此真切深厚？你的天赋如此深不可测？”白瑢顿了顿，声调不自觉颤抖：“我小时候，家中长老亲自带着我前去京城拜师，被他吃了一个闭门羹，你又是凭什么！”
你大爷的，一个死毒唯。
辛昇忍无可忍，正要破口大骂时，突感颊边一道强风刮过，白瑢整个人忽地往后一倒！
白瑢不可置信睁大眼睛，脚跟子发软，后脑勺还没有接触地面，后背又被劲掌推起，双手交叉缠住，脸“哄”一声砸向地面。一个人跨坐腰上，夺走了手掌紧握的厌胜钱。
“拿着。”陆轸向后面递过去，右手钳住白瑢的下巴向后拧转，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你就是昨晚辛昇会见的旧友。”
“……唔唔唔。”白瑢想要张嘴，但陆轸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他刚刚一说话，陆轸食指中指一同用力，扣死两颊。
他回头，看向呆若木鸡的辛昇：“他？”
“啊，”辛昇回过神，点点头，“啊。”
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小白脸耽误了辛昇一个晚上？
他还以为钦天监的人有多么惊为天人，不过就是一个手不能举肩不能扛，打了一拳就倒下，说话阴阳怪气挤眉弄眼的小白脸而已。他心中都快要把“旧友”打死，结果人家送上门。
陆轸越瞧越恼火，真是讨厌死了！！
他想起方才辛昇怒发冲冠的一幕，问：“他刚刚挑衅你？”
“差不多。”辛昇低头一看，白瑢原本精致的面容此刻满脸通红，口水直流，双手无力瘫软在地面上。
他赶紧把陆轸拖起来，好声好气地说：“你别把人家整死了，他们家族可厉害。我俩十条命都不够赔的。”陆轸向白瑢飞了一个白眼，规矩站在原地不动。
白瑢颠颠撞撞爬起来，抬起手怒目而视：“辛昇你欺人太甚，说好勒动嘴不动手！”
“谁跟你说好的？”
“这是钦天监的规矩！”白瑢高喊：“钦天监的人都不允许打架，你还带着同伙！欺负人！”
此话一出，辛昇和陆轸两人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白瑢似乎真的是痛极了，双眼流出泪水，跟决堤的洪水一般怎么也止不住，鼻翼两侧一抽一抽。
有病吧，方才不是还气焰嚣张的吗？
“还有你，”白瑢手指陆轸，“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是钦天监的人吗？”
陆轸向辛昇看了一眼，诚实摇头：“不是。”
白瑢深吸一口气，举起袖子抹干净眼泪，站直身子走过来，突然把辛昇和陆轸分开。他转头恶狠狠冲陆轸讲话：“既然不是钦天监的人，就离辛昇远一点，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份吗？钦天监岂是你们凡夫俗子可以接触的？我和他才是一路人，搞清楚！”
他又转头看向辛昇，目露凶光：“我等着你，如果你在入监考试能比我强，我无话可说。如果你胆敢在我之下！"他停顿，继续道：“你等着在钦天监鸡犬不宁！”
说完，白瑢拖着脚，一瘸一拐地跑走，留下辛昇原地石化。
辛昇天旋地转，原本好一些的头疼此刻再度发作。他直觉身边的气压都低下许多，转头想要解释清楚，突然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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