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别扭闹得不明不白,情绪也同样来得不清不楚。说不清缘由的矛盾就像是疑难杂症,旁的人纵使经验老到,也无济于事。
辛昇起床时,陆轸已经早起前去文社书院读书研文。等陆轸深夜回来,辛昇又在外头捣鼓着天文历法,偶尔挑衅白瑢。他直觉有事情将要发生,却说不明白其中的感受,只能抓住眼下的事情。
他们三天见不到一面。
辛昇能感觉到陆轸从朔州出发后,对自己若有若无的限制和依赖。他会起来后的第一时间抓住辛昇的袖子,如果手掌心空空,他一定会只穿着一件单衣跑出来。以前陆轸把他看作不能自理的小孩,现在轮到他这位百岁老人体谅一位年轻气盛的小毛孩。
但是身为天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身为未来的状元,你有依旧辉煌的道路。他又能如何解释自己脑子里面潜藏着一个会说话的系统呢?估摸着陆轸会以为他是疯子。
辛昇蹲在桌旁喝粥,冷风直从空缺的右手边贯入袖口,纸皮疙瘩直起来。陆轸一直坐在自己的右手,如今他只好挨冻。
“公子拿上这些,都是做好的点心。”眼下是凌晨丑时,月明星稀,枝叶拖着极长的尾巴摇晃,投下细碎的光点。云烟提着木盒放在桌上:“公子最好再看一遍,墨锭、砚台、小刀、桌布和答卷时的衬垫、号帘、担保书……”
“嗯,都带了。”辛昇眉眼含笑地抬头,调笑着说:“云公子真是相当清楚啊,比我一个当秀才的还要醒目。”
云烟捂嘴轻笑:“公子可不能再说自己是秀才,等中秋出来,我倒要叫公子一声举人才是。”
辛昇抬头哈哈大笑,突然想起现在还是半夜,慌忙低头闷住笑意,星光落入眼尾上挑的瑞凤眼里,显得一派风流。跟在身后的小唱都忍不住面色含春,还是云烟更稳妥一些,大方地瞧着辛昇的笑意,走上前一步:“乡试后就是中秋了,公子可千万要记得尽早回来,来院里面坐坐。”
辛昇低头挑眉:“云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云烟歪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酿春院的人都喜欢公子的性格呢,拿公子当朋友。”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眼底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笑意:“若是陆公子和辛公子真能中举,我们这酿春院真真是蓬荜生辉。”
这话哄得他心花怒放,尽管他早就不再需要举人这个身份。“成,我尽量。”辛昇点头,挥了挥手提起木盒,潇洒地离开。
整座登州城还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他轻轻推开客栈的房门,一股清冽的空气便迎面扑来,像一瓢刚从深井打上来的泉水,瞬间洗去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意料之内,原本已经消失的陆轸就站着墙根下,听见门推开的声音,欲盖弥彰往前快走几步,又逐渐放慢速度。
他梗着脖子,像一只仙鹤漫步月光下,但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一举一动无处遁形,他只能忍住头不往回看。
辛昇无言,跟在陆轸的身后,一步接着一步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啪嗒。”他碰到一个小石子,石头骨碌一声转到陆轸的脚尖前面。陆轸低头看了一眼,抬头脚步放得更慢,直到辛昇与自己肩并肩。
他能用余光看见辛昇跟上来冲自己的微笑,心头一颤,想要抬头回笑,人家已经别开脸。他那准备了好几日的一腔热情被这小小动作浇上一盆冷水。
两人独自走了一小段路,寂静便开始被打破了。起初只是零星的身影,从巷口、从客栈门内悄无声息地闪出,如同溪流源头渗出的水滴。很快,这些水滴便汇成了细流。脚步声渐渐密集起来,由远及近,窸窸窣窣,踏在青石板上。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现,背着或提着形制相似的考篮,步履匆匆。
不用再度担心中举,辛昇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尤为有趣。数千位书生同去贡院,未来博物馆无法记录下的场景,辛昇成为了其中一员。
“陆公子。”一位端正持重的公子突然出现在陆轸身边,双手拱拳。陆轸见状回礼。
辛昇看过去,竟然是李玉堂。他身材高大,站在书生中间犹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辛昇面上不显,但心中疑惑,也才几日时间,陆轸居然独自一人认识了新的同伴?
李玉堂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很快又移开,认真望向陆轸:“待放榜之日,同赴鹿鸣宴。”说完,转身离去。
辛昇注视着李玉堂的背影,久久没有出声。
“朋友?”辛昇开口。陆轸放下拱拳的手,偷偷打量了辛昇,点点头。
辛昇轻笑:“挺好,多多认识门第子弟,助力平步青云。”他的话语当中有一种真心为陆轸好的关护,但陆轸不喜欢听。
“你……”太多日没有发出声音,即使到了文社书院,陆轸也不跟其他人对话。刚一开口,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下了一跳,慌张闭起嘴巴。
辛昇在暗处瞳孔放大,这么多日没有听见陆轸的声音,方才一个字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他毫不吝啬自己脸上的笑容,眉梢眼角唇边都弥漫上笑意,转过头:“怎么了?”
陆轸飞快收回眼神,喉头微动:“……你是中秋生日?”
“嗯,对。”辛昇点头:“想好送我什么了吗?”
陆轸逼自己说:“我不打算送你。”
辛昇扁扁嘴:“啧,那就别问,真扫兴。”他知道陆轸在说反话,但是想要故意激他,笑意一下子脱落下来,重新回头。
“……”陆轸竟然没有勇气说出转折的话。
人流在靠近贡院的地方开始拥堵,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灯笼的光晕下,是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亢奋的脸。呵出的白气在人群中袅袅升起,与灯笼的光混在一起,形成一片迷蒙的雾。他们即将要被分流,不同属于一条队伍。
陆轸正要往前,辛昇却突然抬手拉住他:“等会儿!”
陆轸僵住,手就这样留在辛昇湿漉漉的手心。辛昇牵着手,走到他面前,发现陆轸竟然又长高些许。灯影重重,眼睛蒙上了一层晃动着黄昏的水雾,见的人都无法忍心不去直视他。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周边的人吵吵嚷嚷,嘀嘀咕咕,辛昇慢吞吞开口,“再等一会儿吧,最晚是抵达京城前。我会酌情告诉你钦天监的事情,你也要告诉我,你和杜家。”
无非是你愿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被一个少年无休止放大。辛昇不忍心因为这些问题破坏他身在靖朝少有的几处锚点,他承认陆轸是一处可以停靠的港口,哪怕不稳固、暗小。
“后面的考生进来!不要堵住!往前走!”衙吏站在门前喊,辛昇松开手,冲陆轸笑笑,走进贡院。
陆轸的掌心重新被空出来,冷风趁虚钻进来,牵住原本发暖的手心。
贡院大门虽已开启,但真正的关隘,是门前那一道由胥吏和兵丁组成的搜检防线。这里的气氛,比凌晨的寒气更加凛冽。等待搜检的士子们排成数列长龙,无人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轮到之人,需高声应答自己的姓名、籍贯,然后走到指定的位置,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解衣脱鞋。
负责搜检的兵丁面色冷硬,目光如鹰隼。他们会走上前,用手指粗鲁地拨弄士子的头发,检查是否藏有纸条;拍打褪下的衣物,仔细捏揣每一个可能夹带的缝隙;甚至会将馒头、饼子等食物一一掰开查验。对士子**的身体,他们也会进行拍打、检查耳孔等私密之处。
寒风毫无遮挡地吹在陆轸身上,他赤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兵丁翻找自己考篮。
“陆轸,朔州人?”
“是。”
兵丁抬头眯起眼睛,这人长得太高了,比起先前的书生……好看挺拔不少。兵丁拎起考篮,亲自递过去,鬼迷心窍地来了一句:“请。”
每间号舍,都恰如一个囚笼。它面朝通道敞开,进深不过五尺,宽仅四尺,勉强容一个成人转身。高个子甚至无法完全站直。号舍内部,唯有左右两壁和后方斑驳的砖墙。最为关键的,是那两块可以移动的木板。白天,上层木板嵌入两侧墙槽作为书案,下层为凳;夜晚,将上层木板也取下,与下层拼凑,便成了一张狭窄得难以翻身的“床”。这便是未来三天两夜里,每个书生安身立命、搏取功名的全部天地。
鸡鸣唱东,天际第一缕阳光破空而出。
“当——”
第一声钟响,所有蜷缩在号舍中取暖、或假寐养神的书生,几乎同时猛地抬起了头,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当——”
第二声钟响,差役们举着贴有考题的木板开始巡场。书生们纷纷深吸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开始最后准备,铺平卷布,安放砚台,注水研墨,挑选最趁手的那支笔。
“当——!”
第三声钟响,余韵未绝,前方已传来差役压低了嗓音却清晰无比的宣告:“发题!净笔作答! ”
刹那间,整个庞大的贡院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寂静之中,只听得见毛笔与砚台轻触的窸窣,纸张铺开的哗啦,还有那极力压抑却依旧可闻的、长短不一的沉重呼吸声。
亡,亡,亡,亡,亡。
鸟雀飞过天空,发出鸣叫。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陆轸与辛昇分布在贡院边角,同时抬起笔,落下
……
最后一日,有人陆陆续续倒下。
寒风吹打号帘,吹得灯火时明时灭。吃了一半的点心搁置在桌底,辛昇的双手几乎发麻。
“咚——”
所有奋笔疾书的书生只听得一声巨大的重物撞击声,手下的笔不停,头稍稍抬起。坐在辛昇面前的书生,两鬓斑白,面色发白,此刻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差役熟练地搬起书生,整理好号舍将人送了出去。
辛昇握着的毛笔在纸面上多停留了一刻,“之”字最后一捺便发晕似的在考卷上转圈。他赶忙提起笔,往笔头吹了几口气。
他本是可以交卷走人,收拾好行囊即刻前去京城。但他不敢停笔,仿佛后面有人追着他往前;更不敢迈出贡院的大门,仿佛有一条未知的路正式向他敞开。只好将此刻的安心寄托于一尺卷轴上,笔耕不辍,一字一句都浸染着过去的岁月,灯影温暖字迹。他竟然觉得矮小的号舍是令人安心的。
灯笼的光在渐深的夜色里晕开,一圈圈黄,照着青石板上零落的影。有人从考棚里出来了。紧接着,另一处考棚的帘子也动了。辛昇深吸一口气,写下最后一个字,慢慢起身,来到了收卷差役身旁。
今夜是中秋,许多学子会为了能早日同朋亲团聚而提前交卷。
贡院的大门,为这些提早离去的人,次第地、沉重地,开启又合上。那门轴的吱呀声,每一次传来,都像在人的心上轻轻刮过一下。
“走啊,别挡路。”身后的差役提醒辛昇。他回头,不好意思笑笑,踏入月色如水的夜晚。贡院的大门重新关上,他不再是举人。
辛昇自嘲一笑,抬头准备迈下台阶,脚刚伸出又停在半空。
甘之武默然站在贡院门前,安静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像盛满泉水的一弯月牙。过了许久才走上前伸出手:“辛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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