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驶过山丘，驶过江河，与日月赛跑。
辛昇闭着眼睛，昏昏沉沉躺在车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挣扎着要起来时又会被蒙汗药持久的药效迷晕过去。
甘之武伸手出车窗外，拧干毛巾，擦拭着被挠破的伤口。他掀开车帘：“还有多久才到？”
“快了大人，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甘之武又退回车内，双手环抱胸前，目光一错不错看着眼睫扇动的辛昇，似乎终于要醒过来。
他侧身蜷着，呼吸悠长而轻。额前一缕黑发垂落，遮住了阖拢的眼帘。日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影。
甘之武第一眼看见他就明白，他终于到了能够成为天相的时机。
他身上开始迷蒙着一种看破命运却无能为力的疲倦，就连笑意都泡在苦汁。他的脸不再像甘之武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清晰，而是如天上的流云变幻着。
辛昇皱起鼻子，两根手指发力，撑在身下。他睁开眼睛，忽而退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醒了？”甘之武移开视线，拿起身边的水袋扔到辛昇旁边：“醒了喝水。”
没有回应。
甘之武眉也不皱，拉开车窗，一手支着下巴平静眺望窗外流动的车景。
他终于听见水流入喉咙的咕咚声，嘴角忍不住翘起又重新压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辛昇声音嘶哑，眼神复杂：“你知道我不会失约，一定会前赴京城。为什么还要像强盗一样把我绑到车上。”他顿了顿，胸膛起伏，手掌猛地拍上车板：“甚至还要我服下蒙汗药！”
甘之武纹丝不动，连看风景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过。直到辛昇剧烈的呼吸声逐渐停下，只能听到风贯穿荒原的声响时，甘之武才转过身：“那你告诉我，如果我不绑你上车，你会做什么？”
辛昇挑眉：“你觉得呢？”
甘之武轻笑一声，右手把玩着梅花玉扣：“我觉得？我觉得你会苦苦等着那位姓陆的同窗出来，与他把酒言欢、执手泪眼，说出来年京城再见的话，然后一步三回头上车。”他看向满脸黑线的辛昇：“你不会吗？”
“……但你至少也要给我留下写一封信的时间！”
甘之武没有回答，冷笑出声。
辛昇第一眼见到他，面上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转身进了一家酒楼坐下，喊来两壶酒和几碟小菜，一边喝酒，一边密切关注着贡院走出来的学子。
直到甘之武当着他的面往酒里撒下蒙汗药，自己被压在桌案上一动不动时，他的眼神才堪堪从贡院门口收回。甘之武手上也添加了几道新伤。
“我给了你写信的时间，你就会得寸进尺，说还要住下三日。”
“别说得这么夸张，”辛昇喉头微动，眉间浮现出“川”字，“你这样子，像一个做师父的样儿吗？”
“哦，我可没有夸张。之所以要把你提前带走，不是怀疑你，而是担心你身旁那位陆兄剑走偏锋，你俩实在是黏得太紧。”甘之武越说到后面越小声，看了辛昇一眼，随后嘴角下垂：“而且这次行动，是皇上旨意。我没有权力左右。”
辛昇愣住。
“今日你先行修整，过几日等着皇上传唤你。我还要教你礼仪礼节，回话……天杀的真是多事。”甘之武越想越头疼，手指揉着印堂。
辛昇不可置信道：“为了什么传唤我？我，我，我的名字有在皇上面前被提及过？”
甘之武放下手指：“我只能告诉你，与《龟鉴录》有关。你现在太疲惫了，难免先入为主，之后再说。”
辛昇才注意到，这次甘之武前来会面自己，穿的不是先前阆源县的劲装，而是一袭靛蓝色官服，胸前用彩线精心绣着一只矫健的熊罴，腰间依旧是梅花玉佩那种。周身放荡不羁的气质被收敛，连说话都变得老成持重不少。
为什么是皇上？他的父亲，辛道成不是被皇上和甘之武一同赶走的吗？
原先他担心着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否能被当今钦天监容纳，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顺理成章，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迷雾。他眼下走的每一步，都刚好卡错拍。
他的思绪走走停停，此刻再看向甘之武时五味杂陈。辛昇周身干净，连身上都披着保暖的小毯子，定是甘之武为他盖上的。
辛昇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眉毛越拧越紧，正要开口发问，甘之武抬手制止住他，手掌翻过想要摸辛昇的头，被迅速躲开。
他的手顿了一下，自然地收回，指向窗外：“知道你问题多，以后有的是时间提问，先过来见见京城吧，天相大人。”
天相大人，这么快就叫上了？
但这个称呼怪得劲儿的，辛昇摇摇头，试图驱赶走不善的想法，凑上前趴在车窗外。
京城是一袭华美绝伦的旧锦袍，金翠彩绣，铺展在皇城根下。空气里熬着蜜饯香、脂粉气，与尘嚣烹出浓烈的繁华。耳鼻喉舌，五感砰炸一处激起战栗的火花。
辛昇眼神不住向四周转悠，不自然地撇嘴，想要心口的发胀麻痛跟着扬起的嘴角一齐扔在天际，被车马碾在青石板下。
京城，这就是千百年人人听之色变的京城。
甘之武的眼神始终停在辛昇的脸上，他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师兄的痕迹。
单薄凌厉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被风吹得泛红的脸颊……
“辛昇。”
“嗯？干嘛？”
“叫我师父。”
“我现在没心情。”
“不要犟。”甘之武神色平静，但语气加重。
“师父。”不情不愿。
“嗯。”车马逐渐慢下，停下。
甘之武走下车：“天相大人，请下车。”
辛昇原本准备下车的脚停在半空，抬头直视甘之武。
他正弯着腰，用着前所未有极其恭敬的姿态，胸前的猛熊依旧身形壮硕，但目光却无虎豹之凶戾。甘之武的身后，跟着一排监员，或是靛蓝色，或是苍青色，高矮不一，越后面腰弯得越低。
京城果然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甘之武都变了。他也变了，心脏在胸口膨胀，疯狂跳动，手指开始充血。
“下车，辛昇。”甘之武用着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催促，甚至抬眼瞪他。辛昇回神，跳下车。
监员一同道：“见过天相大人。”
辛昇不知道如何回答，第一时间望向甘之武。甘之武抬手：“见过了就回去，各司其职。我要跟天相商量私事。”
“是。”他们像鱼一样散去。
辛昇看着陆续消失的身影，摸摸胳膊：“能不能让他们换一个称呼，他们以后都要天相天相这样叫？”
“是。除非皇上要求我们为你换一个称呼。”甘之武走上石阶：“今天他们聚集在此处，也是皇上的旨意。”
辛昇不敢回话。他没有见到天子的真容，可天子像鬼魂一样誓要开始填满他生活的每一个空隙。
钦天监少局藏在钦天监衙署的西北隅，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不设显赫牌匾，仅以一方乌木小牌镌刻“少局”二字，字色青灰，近乎隐去。
入院并非直接见屋舍，先是一方“洗心池”。池水引自活泉，常年清澈见底，白日可映天光，夜间可盛星月。
甘之武命人勺起一盆水，为辛昇净手静心，寓意拂去尘虑，以明镜之心映照天象。
跑来一个小孩，提起木桶，正准备勺起一碗水，哗啦一声，竟然将清水尽数撒在辛昇身上。
今日京城虽然放晴，但寒风不断，湿衣服贴在身上风一吹，辛昇寒毛倒竖，打了一个响亮漫长的喷嚏。
聚集在楼上头偷看的小孩看见，忍不住窃窃失笑。辛昇抬头，撞见一群粉雕玉琢的娃娃迎着日光露出笑容，自己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但甘之武走上前，抬脚将小孩的木勺踹走，大吼出声：“滚！”
所有萦绕在少局上空的私语被这一声大吼射下来。小孩一哄而散，原本拿着木勺的孩子直接跪下来，一动不动。
辛昇的笑容凝固，不可置信看向甘之武。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甘之武浓眉像绷紧的弓箭，怒目圆睁。
他深吸一口气：“宸叔。”坐在门口昏昏欲睡的老人睁开眼睛，慢吞吞走过来，向跪在地上的小孩使了一个眼色。小孩起身，急忙拱手作揖跑开。
“带他去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是，”老人抬眼，神色迟钝严肃，“这边走，大人。”
辛昇被带到一处角落的小屋，老人翻出一套干燥的衣服让他进去换，随后关上门。
正当辛昇换上裤子，准备重新扎起头发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轻响。
辛昇的双手停住，转头望向门口。他走过去，抬手推门，被锁住了。
“……”辛昇眼珠子一转：“宸叔！”
“宸叔！”
“宸叔！！”他一面拍着门，一面大吼出声，但回应他的只有风中树叶摩挲。
他这下明白甘之武为什么生气了。这些小屁孩在挑衅自己。
自己长时间不出来，甘之武也会发现，有什么必要铤而走险吗？辛昇叹口气，干脆走回去坐下。眼下局面混乱，他要好好整理一番。
现在可以肯定自己真的在京城，从此与举人之路告别。陆轸，希望之后能够与陆轸通信，如果不能，辛昇不敢想象这个人来到京城会不会把自己大卸八块。
回到辛道成身上，他一头乱麻。
辛道成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强硬合并东西两局，甚至以身犯险，跟个疯子一样。皇上唤自己回来，定是发现了《龟鉴录》的问题，但是何处存在问题？他一时间想不出来，因为从手稿上看，《龟鉴录》处处是问题……
但是根据白瑢的回答，他知道世家定然是不欢迎自己。而少局都是世家子弟。
他恍然大悟。
既然皇帝明令让甘之武带自己速速回京，说明此事复杂，自己背后有皇上和甘之武作为靠山，自然怠慢不得。他们不敢明面上排斥自己，只好借小孩的手，敲打敲打自己。
辛昇皱眉，翻了个身，他现在还不知道钦天监到底是什么势力分布。甘之武作为东局领头，竟然无法专断。
只是翻了一个身，辛昇迅速感觉困意袭来，想着干脆先在这里睡上一觉。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
光亮又从门外透出。
辛昇不耐烦皱起眉毛，觉得被打扰，但嘴上还是说：“哎哟，师父你终于来接我了……”
话说到一半，没了声音。
来人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玉貌清扬，似寒水出透的璞玉。他掩住嘴唇在风中轻咳几声，一手拧红了身旁的小孩的耳朵，另一手向身后挥挥，陆陆续续走出几位耷拉着脑袋的小孩。
“来，”他柔和地笑着，手上更加用力，“跟人家道歉。”
辛昇连旁的人道歉都没有听见，眼神疑惑地望着那人。直到四下无人，那人才拍拍手，唤回辛昇的注意。
“甘大人在中庭等你许久了，别让他久等了。”
辛昇张了张嘴，找到自己的声音：“……敢问大人尊名？”
那人笑笑，抬手：“在下钦天监西局监正，白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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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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