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视线所及皆是堆积成山的尸体,巨大的焚尸炉正向外冒着滚滚浓烟。
官府还在不断向这里运送着因感染疫症而死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从城南回来的路上,一向最聒噪的李恪都变得沉默寡言。
樊城的疫症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惨烈得多。
走在樊城的街上抬头看看天,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可光却被樊城上空浮着的那一层无法消散的浓烟挡得严严实实。
城南的天,是黑色的。渐渐地,将这整个樊城的天也染成了黑色。
“中山城的疫症都控制住了,樊城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中山城控制疫症的方法没有告诉樊城吗?”李恪疑惑道。
李青山叹了口气,“他们始终认为这场灾难是中山城带来的而对中山城心生憎恨,所以不屑用中山城提供的治疫方法。况且若不是我们今日看到了城南这一幕,谁会想樊城的疫症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走着走着快到客栈的时候,一阵风将一张纸吹到了李恪脸上,他揭下来一看又是一张寻人告示。
前面不远处就是官府允许张贴告示的地方,此时正有人在贴,想必是这人的家人。
沈昂拿过那告示看了看,面色沉重道:“又有人失踪了啊……”
回到客栈后,李青山说自己有些累想先休息了,说话间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当时谁也没当回事都以为是被城南的烟熏得,不料到了晚上李青山便发起了高烧。
发现他情况不对劲后他们第一时间请来了大夫,可大夫一看他的情况直接拒诊转头就走。沈昂拦住他问他原因,大夫说他可能染上了疫症。
他们不相信,又找了一位大夫来,这次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还提醒他们说这病根本没治,还有极强的传染性,让他们离李青山远一些,免得自己也染上了病。
客栈知晓以后也不允许他们继续住在这里,无论出多少钱都不行,直接将人撵了出去。
几人正走投无路时,李恪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道:“你们跟我走!”
陈规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本想拦他一下但是没拦住。
因李青山行动不便他们想找辆马车,可马车的主人说这车拉过病人往后也不会有人再坐了,若要用车就只能买下,李恪二话不说就付了钱,之后驾着马车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叫做“静园”的宅院。
李恪跳下马车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话后,李恪才过来示意他们把人带下来。
几个人连忙把李青山抬进去,安顿在药阁之中。这时候才想起问李恪:“这是什么地方?”
李恪说:“这是……我的家。”
“你家不是在南城吗?”
“但在我心里,这里才是我的家。”
“静园”是李恪的父亲很早就在樊城买下的一处小院,那时候樊城还没有疫症,风景宜人。所以李恪小时候,几乎是每年春天都会跟着父母来静园小住一阵。
这院子里有一棵梨树,因为李恪爱吃梨,那棵梨树是从前他小时候跟他母亲一起种下的。先头几年总是种植不得法,结得梨不是个头极小就是酸涩难以入口,后来终于好了,可李恪的母亲却骤然病逝,那一年这梨树结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果实,李恪却对着梨树泣不成声。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敢来过静园了。
这些年静园都是张伯在打理,也就是一开始给李恪开门的那位老者。
张伯从前也是行医救世之人,后被迫卷入江湖纷争之中险些丢掉了性命,幸被李仁所救,李仁看他年事已高又孤身一人便让他住在静园,既给他一个安身之所也帮他们打理院子。
李恪已经跟张伯说过李青山的情况,张伯不但没有将人拒之门外,反而说:“我年纪大了不怕这些,你们年轻人还是离远一些。我一个人守着他就行了,你们先出去吧。”
其实樊城这疫症张伯比谁都了解,要么不得,得了就是死。可李恪都带人求到他眼前了他也只能尽力一试,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看李青山的造化了。
将他们都赶出去后,张伯关上门,拿出了自己尘封多年的针具,开始为李青山施针。治疗的整个过程他都是将自己和李青山完全封闭在房里,不让任何外人进来。平时的吃食也是放在门口他自己开门取进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人知道里面具体的情况。
转眼樊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而张伯也终于把一直紧闭房门打开了。
张伯一身的疲态,看起来很累,看见他们也只说了一句:“进去看看他吧。”
几个人一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进去后看见李青山还是像当初那般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李恪伸出手指颤抖着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说:“还活着。”
几个人这才猛然松了一口气。
张伯步履蹒跚地向外走,“我累了,你们守着他吧。”
第二天李青山就醒了过来,看到张伯后也不管自己身体的虚弱下床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磕了个头。
张伯连忙将人扶起来,“我只不过是尽力,说到底是你身体底子好,命大。”
其实在给他治疗时,有一次李青山不停地大口吐血,神志也不清楚,张伯同他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停地吐血,当时张伯都以为无力回天了,没想到他自己硬是扛住了。
张伯猜测也许是他本身体质过硬,从前在三星会里又常年受药气熏陶,机缘巧合之下这才让他顶住了这疫症捡回一条命。即便是同样的治疗方法,用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有效。
李青山后续恢复得很快,不到十日便已褪去病容,犹获新生。而他也收到了程飞的信,明日就准备离开这里了。
晚上在饭桌上,李青山先是敬了杯酒给张伯,感谢他救命之恩。第二杯酒他敬了李恪,若不是李恪仗义相助,他怕是早已冻死街头了。
沈昂和周渊听了这话也跟着举起酒杯,“青山大哥说得对,这事确实该好好谢谢李恪。”
这么一来反倒是把李恪弄得不好意思了。
接着他又敬了第三杯酒给在座的所有人,感谢他们的不离不弃。
李恪一连喝下几杯酒之后才反过劲来,“我看你们几个是想趁机灌我酒吧!”
这一晚李恪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记得最后好像是被陈规背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胃里一阵绞痛把他叫醒,爬起来喝了杯温水稍有缓解,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在这附近吃过的一家肉丸汤面。
李恪出门按着记忆沿街找了一圈发现原先的汤面摊子现在改成了一家卖糖饼的,锅里煎着金黄酥脆的小圆饼,里面裹着的是混了芝麻的白糖馅,那味道真真是香死个人。
李恪正排队等着买糖饼,忽然一个奶声奶气却又无比洪亮的声音传来,“掌门师兄!”
他寻声而望,只见一个奶娃娃正穿过人群兴高采烈地朝他奔来,直往他怀里扑。
“……百世安?你怎么在这?”
娃娃仰着头回答:“我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来的。”
随着百世安所指,李恪在人群之后看见了朱雀楼大师兄严宇带领着朱雀楼的人朝这边而来。
他们手中持剑,身穿白衣,发髻高束,男女同装,气质不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走在街上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此次云鹤山庄在樊城给前来参加风云大会的各门派都提前准备了住的地方,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李恪就跟着他们过来看了看,心里对林鹤十分不屑:倒真是会收买人心。
严宇问他:“你住在哪?”
李恪说:“静园。”
“静园?”严宇记得自从师母去世后李恪就不再来这地方了,“没想到你会再来这里。”
李恪笑笑,“我也以为我不会再来了,但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
“那既然你连师母的死都能面对了,为什么掌门的事就不能……”
“不能。”
严宇话还没说完,李恪就打断了他。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李仁早就死了,叫他放弃不要再找了。
本来刚才听李恪那么说,严宇还很欣慰,没想到一提起李仁,他还是如此固执。
“严宇你知道吗?我母亲刚过世的时候我常常梦见她,有时候甚至宁愿永远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可自我爹失踪到今天为止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如果他真的不在人世……他不会不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哪怕一次。”
看他这样,严宇也很心疼,可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难道你忘了之前的事了?”
两年前,李恪为了找李仁的下落,一直查到云鹤山庄,可事情刚要有些眉目,他派去的人便都惨遭杀害。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云鹤山庄所为,云鹤山庄到现在都不认这笔账。
也是因为这件事,李恪害怕自己再查下去会连累整个朱雀楼,便化名李悠然和陈规离开朱雀楼自己继续寻找李仁的下落。这明月阁阁主的身份就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
“我当然没忘。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查下去。”
之前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云鹤山庄从后门往外偷偷运送尸体一事不久他的人就被杀害了,再结合当下樊城的疫症,他甚至怀疑此事也和云鹤山庄有关。
严宇最是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劝不了他也不再跟他吵。“随你吧。”
李恪要走的时候,百世安赖在他身上非要跟他一起回去,李恪跟他也很久没见了就跟严宇商量:“今天让他跟我回去玩玩吧。”
严宇有些不放心:“你能带好他吗?”
不等李恪说话,百世安就抢着替他回答:“能能能!我又听话又懂事可好带啦!”
严宇只好答应:“好吧,那我过两天再去接他。”
沈昂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刚伸了个懒腰就看见李恪从外面回来。
“这么早你干什么去了?”
“我给你们买糖饼去了。”
沈昂看着他两手空空而归,“糖饼呢?”
李恪还没开口,就从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糖饼在这儿!”
随即,沈昂便看见一个孩子两手环抱着一大兜糖饼走了进来,装糖饼的袋子把他上半身和脸完全挡住,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兜糖饼长了腿。
沈昂一脸问号:“他是……”
话落,从袋子后面探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脸自我介绍道:“我是百世安,是朱雀楼第一百七十六号弟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李恪忍不住笑道:“这是……我弟弟。”
百世安是六年前李仁捡回来的一个孤儿,那时候他还尚在襁褓,是李仁一口一口把他喂大的,也是李仁给他取名百世安,他就这样成了李恪的弟弟,也是朱雀楼最小的弟子。
百世安来到静园后也不认生,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去。
也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新词,指着沈昂和周渊就说,“这两个哥哥好有夫妻相……”
童言无忌常把满院子的人逗得哭笑不得。
晚上大伙坐在一起吃饭,和李恪好久不见兴奋不已的百世安,吃了几口就饱了开始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玩闹,也不知他从哪捡来张纸,打开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努力从中挑着自己认识的念。
李恪注意到后把他叫来身边,“我看看你这手里拿的什么?”
百世安乖乖把纸递给李恪,“今提笔盟誓……”
李恪刚念出第一句,一旁的沈昂明显身子一僵,周渊的视线也迅速锁定李恪,这才发现自己的东西竟不知什么时候被百世安捡了去。
饭桌上,沈昂越过紧挨着的陈规,伸手想要抢过李恪手里的纸,李恪一躲,纸被直接扯成了两半,沈昂手里抢过大半部分,李恪手里还剩下一小半部分,内容不全,也看不出什么。
李恪不悦道:“我还没看完呢你就抢!”
沈昂立即把抢过来的写着他和周渊名字的那部分揉成团攥在手心,有些尴尬道:“我这不是……也想看看么……”
说着,他转头瞟了一眼周渊,周渊看着被沈昂撕烂又揉成团的“婚书”,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沈昂肩膀轻轻撞了撞他,小声安抚道:“没事,我们回头再重新写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沈昂点了点头,心想:这有何难?写他个百八十张的也不在话下啊!
玩了一天的百世安吃完了晚饭不久就开始闹觉,李恪把他抱回去哄睡着了,自己也困了索性跟着一起睡了。
夜色正浓,整个静园似乎都已陷入沉睡。唯有周渊的房里烛火微微,偶有东西碎裂之声传出。
一只蓝黄异瞳白猫轻巧一跃悄然来到窗外,透过被风顶开的窗户缝隙看到沈昂趴在桌上,手里握着毛笔,艰难地正在纸上写些什么,可身体的颤抖使得笔迹断断续续难以成文,桌上的水杯连同一沓纸都被他搡落在地。
而周渊就抵在他身后,把他牢牢按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窥视,周渊立即扯过衣裳盖在了沈昂身上,同时冰冷犀利的视线看向窗外。
只听白猫“喵”地一声,立即落荒而逃。
一丝哭声终于从沈昂紧闭的嘴里溢出,周渊收回目光,弯腰轻吻着他的后颈,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宝贝儿,这张,字又写歪了啊……”
请审核不要误会,他们俩其实是在推拿按摩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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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樊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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