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和他蠕动的衣袖几乎同时停下,不常听见的用词让我感到陌生,我皱眉怪怪地看他。他抬头把目光移向我,笑意溢出平和的温柔,“陈家老爷是我唱戏的雇主,你的好点子也是帮我献礼,老夫人给赏不是将你看作消遣,是打心里高兴。”
发现不对劲的原因,我过滤他话语间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说:“帮你,那赏也该给你啊,我又不缺啥。”
视线内,他胳膊上半截一动,我随即感觉温热触碰到我的手,正要朝下看,突然听他说:“给你便是你的。”手指被轻轻勾开,低头见他稍微松手,一颗圆珠像是要掉进掌心,“衣食我顾得,但你若要撒子姑娘家不便说的小物件”他把我碰到东西的手指微微捏合,“我想顾也莫得法子。”
他收回手,我见指间圆珠指甲盖大小,色泽纯白看上去很细腻,好像珍珠。手指捏了几下,没理由拒绝,那就——
“这个珠子值几块大洋,等过几日你身子妥帖,我叫念宁陪你卖嘞。”抬头没来得及说接受的话,眨眼歪着抿嘴,“卖了不好吧?”
刚才没注意听他的话,吸收信息的时候回想了一下,原来他想让我用这个换钱买东西。……可这应该算老夫人的回礼,如果我转手就卖了,不是辜负了好意?
“莫得不好。”他轻轻弯眼,气息平稳柔和地说:“献过礼的好些都有赏,如唱戏得的赏,看客高兴给嘞,过几日准不记得给哪个,你当自个儿的物件处置就得。”
赏不是回礼,而是开心给的报酬,这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但我没办法拒绝。
拒绝眼前劝我收下的他吗?又不是他给的。
“好吧!”换左手握住手里的白净珠子,我挺直腰板对他笑道:“那过几天就卖了~”眼睛转着思考,“确实有点想买的,不晓得能卖几块大洋?”
“那些铺子的管事会压价,得不了太多,但也够你使。”他摸摸我有些歪的头,气息柔和:“叫念宁带你去常去的铺子,不能太狠。”
我转头朝他肩上靠,“你陪我去呗?念宁不太好说话,和他一起我干活都快了。”
他肩膀似乎动了动,我靠得更舒服。
“撒子?和你做活有撒子干系?”侧脸继续靠着他,转头看他疑惑的目光,我一本正经地说;“昨天编铜板,想和他聊天都聊不下去,我就只能专心编了。”
“……”不对,他渐渐变弯的双眼很不对,果不其然,“噗”地笑出了声,“你啊……”
皱了皱他刮了一下的鼻子,我无奈撅嘴靠在他跟着笑声抖的肩,“笑吧笑吧,我这么认真你还笑!”
窗纸模糊了窗外的蓝天屋檐,我没脾气地听着耳边不得不承认的好听笑声,唉声叹气,“好听,但好气。”
“咳,我不笑嘞。”他放下的手伸过我眼前,摸摸我的脑袋,我似乎感受到他仿佛温水泡过的目光,“小妹莫气好不好?”
鼓着嘴慢慢转头看他,他垂下的目光好像和我平视,我真切地感觉到他漫出来的温柔,本来就很虚的小脾气泄了气。
“拿你没办法……”嘟囔着正正身,离开他肩的脑袋低下,伸开手看珍珠,细腻的光泽好像和衣服很配,我不自觉说:“领口的扣子换成这个是不是更好看?”
话刚说完,他放自己腿上的手移过来拿起我手里的珠子,我抬头时,他把珠子接近我的领口,没过几秒,他专注的眼神和头低了低,“恩,很相衬。”珠子重回我的手里,“只是大了些”转眼见他对我浅浅勾唇,眼中蕴笑,“那箱里应当有大小相当的,等今晚你抹药,换衣裳,叫念宁挑一个珍珠给林芝,让她改。”
“好!”我身体向上挺了一下,握住珍珠笑呵呵看他。他揉了揉我的脑袋,面庞的距离凑近我,“我叫念宁他们来拾掇、搬桌,你与我在院里走走?”
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吸引我答应。
他到门前一嗓子叫来了康平,康平跳进门叫了声师傅,眼珠弹向了我。
康平避开他,却没避开化妆桌,膝盖撞上去,只叫了声便继续朝我走,眼神似乎有些诧异,“在外头莫得细瞧,姐姐好看!”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移动目光看随后走来的他,瞬间转回康平脸上,不解地笑的一声,“咋好看了?你别哄我了。”
“真好看!”康平快速走过来,转头看一眼后测,“不信你问师傅!”回头将两手搭腿上,屈膝俯身注视我,“姐姐的脸皮虽糙,眸子不大,但里头有光,身子不僵着,穿洋人的衣裳也不怪。”
我开怼前终于听到能听的了,我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好话说的,不像好话。”
他走到康平身边,像无奈摇头笑看我们。
“就是好话!”好像要证明自个儿,康平眼珠微向上转,瞬间溜回来,略显激动地说:“万家小姐也穿洋人衣裳,但莫——”
“康平。”我没听过的严肃语气截断康平的话,眼光偏向严肃的声音,他似乎有点不开心地看身边人。康平就像犯了错的孩子,躲开和我交流的眼神,向他低头,弱弱地说:“师傅,我错。”
他似乎叹一口气,语气稍微好转,“去瞧瞧念宁撒子活莫得做完,你帮他做一做,快些回来。”
“是。”康平点头后脚步轻微挪动,猝不及防地看向我,笃定地说:“真好看!”
康平跑掉后,我不自觉看那一瞬让我有些陌生的他。
他向外的眼神转向我,大概发现我有点不对,对我俯身,平视我停滞的眼,缓缓张嘴,“康平以后要登台唱戏的,若不常常管教,可不好过。”手慢慢伸向我,看我几秒,抚摸我脑袋,“你不是康平,我只要你长乐顺遂便好。莫怕。”
近乎柔软的话语从他手心穿入我的心,仿佛抚平一丝丝轻微的不安,我点头抓住他的手,“我晓得。”
他含笑的眼忽然朝下看,那只下垂的手伸到床上,将拿起的东西举到我眼前,“这不能随处放,若是掉哪里不见了,你的零碎便莫得钱买嘞。”
尽管珍珠不算小,但一不注意还会掉。我随意看一眼他捡起的珍珠,满不在乎地笑道:“就在屋里,又丢不了。”
他摇着头放下拿珍珠的手,转过身,“还是要收起来。”从桌前绕过去,走向方桌,“我先放你的篮子里,过几日换。”
他的手接近那本书的瞬间,我想起忘了很久的事,沿着床前走去,“把这个忘了!现在给你!”推回他拿珍珠的手,“你先等等再放。”把盖罐子上的书拿起来,拿出浅绿色的小罐子,“昨天烦忘了,不晓得有没有变硬?”捏罐里的小汤匙,试着拿出来,“幸亏莫得!”
挖出一小坨,抬头想喂到他嘴边,看到他好像很开心的笑颜,我的手停了停。
“你笑……”发觉他没疑惑或者惊讶啥子的,想了一下,“你晓得我要给你啥?”
他回应,反而笑意更深,脑袋向前低,主动凑进我手里的汤匙,吃了进去。
“欸?”突然的举动让我有些茫然,萌生的诧异看见他慢慢咀嚼的神情,渐渐转为一点点的期待,盯着他表情的变化,“咋样?好不好吃?”
“恩。”他好像很中意地点点头,“味道正好,酸里透甜,很好吃。”
将手里的珍珠放竹篮里,他坐到床前的凳上,我也坐到床上。
“念宁说得没错,你会喜欢。”把糖罐给他,他接过时,我说:“林芝说有点酸,但我不觉得。”
“林芝少吃味重的,免不得吃不惯。”他低头擓一点红糖,移向嘴边,抬起含笑的眼,“你嘞,昨儿烦的便是先前同我说的那事?”
“那个……”听他提先前,我低下了头。手指抓了抓裤子,想不明白自个儿最近咋了?动不动就哭,好幼稚。
一声疑问的音调闯进来,我瞟了瞟他,和他眼里的疑惑对视。瞬间歪着身子拿起枕头抱怀里,低着头,有点烦地说:“我也不晓得昨儿为啥,本来咱们认识没多久,你也觉得我和小乔年纪差不多,有那样的想法很正常啊。但我就觉得我是我,不能被当成别人,心里就很烦,很委屈,不想理人。”
他放下罐子和汤匙,起身转过来坐床上,揽我靠在他胸膛,抚摸我的头。
“你说得对。”微微抬头见他和我对视的认真眼神,“你就是你,不是小乔,不是旁人。”他的胸前靠着很单薄,却让我觉得很踏实。感受他胸膛的震动,仿佛听见平稳的心跳和他温柔的话语一起从耳朵填满我的脑海,“与你相识虽未满一月,但我与你一样,以心相交,与血脉无关。”
想看他的神情,和相貌无关。
我要坐起来,抚摸头上的手随之撤离。
空气减弱脸庞的温暖,我坐起来微微抬头和他垂下的眼对视,他的笑意填满我的眼睛,其中的安定像要抚平我的内心。
男子同他朝竹帘走去,外面的福宝听见交错的脚步声,爽快同那位女客说:“夫人请稍等,我迎我老板同您说。”
福宝跑着掀开拉拉作响的竹帘,等男子跟出来后,才将手放下。
贵妇人身穿的衣裳上下皆出自彩云铺,却是去年多卖的衣料,他不着痕迹的扫过后,上前笑道:“陈夫人好眼光啊,这匹黛青蝴蝶纹的缎布,可是前日才从杭州快马加鞭坐机车运来的。”
他待客虽有殷勤,却不卑微,多数吩咐奴仆动手,自个儿讲着还不忘吹吹当年如何跟杭州面料纺织厂谈妥,末了昂起首,瞧靠墙的无门木柜里上层摆放的三排杭州面料,“当时他们求着和我营生,许诺每两月运来的料子都是最时兴的,陈夫人若是穿它裁制的袄裙,必然是花中蝶仙,独占鳌头。”
提起当年,他不禁有些怅然。
要不是遭倭匪打怕了,他怎会只求安稳,让一个黄口小儿独占鳌头。
贵妇人抚摸柔软舒适的缎面,看一眼身边丫鬟,丫鬟立即会意,脑袋低着,抬眼仰视夫人,“夫人穿这衣裳富贵,画里美人也比不得的好看!”
丫鬟跟自个儿身边多年,不是莫得见识的小丫头,既她跟自个儿的眼光相同,妇人便下了买的决定,又让何老板游说着在此裁制衣裳。
妇人看也是老成衣铺子,和自家丈夫也有往来,于是应了他:“我信彩云铺的手艺,便在这作嘞。”
“好嘞!”他眼尾笑得压出几道细纹,转眼去看伙计,“还不去叫阿婆拿尺子为陈夫人量身!”
柳如青微不可见地看他一言一行,一直到将夫人送走,他也未感到旁人目光带来的不适,笑容不减地回来。
近半个月莫得正经活计,今儿个来了活,伙计跟他同样乐滋滋,屁颠屁颠地点头哈腰,“是!”抬腿要走,“小的就去!”
他看站竹帘前的男子,突然转头对跑好几步的伙计叫道:“慢着。”伙计顺心停下步子,转回身,“老板,您吩咐。”
他眼珠子朝男子移,“依他的身量,去家里取一身奴才的衣裳。”
福宝叫完阿婆后,为男子量过身,去他家中取来一身有细纹样的粗布衣裳。
夫人走后,男子便在竹帘后,宽衣。
皆为男子莫撒子可避,男子神情如常,自然熟练地解开长袍,再将衣裤换上。
待男子系好领口的线扣,他放下茶杯,眼神溢着淡淡欣赏瞧男子,“穿奴才的衣裳还不像奴才,先生当真卓越。”
那里没有主子奴才之分,她亦不喜主仆的观念,而男子不在意见惯的分别,把她昔日所言埋于心底,双手垂两侧,内敛地含笑颔首:“老板谬赞,如青不敢当。”
“奴才的名不打紧,”他起身朝一侧走,侧目向跟上的男子说:“莫得哪个有闲情逸致问一个奴才叫撒子。”
男子随他走向竹帘,替他掀开竹帘,轻微向他垂眸,“是。”
他欣赏的目光停留片刻,走过去后,侧目看身后侧跟随自己约三步远的男子。
“依我看你不必练。明儿你在里头准不起眼,我叫福宝同你说应当咋跟着侯着,明儿个你现来都得。”
男子微垂的眼眸抬起,颔首笑得温和:“身边换一个随侍,老板许会不惯,眼下多见也免不适。”
柳如青与**拙同样不会在他们身边伺候,眼下学咋伺候,本是当惯主子的人晓得身边人用不惯不巴适,但何老板看男子分寸有度,说一句心里话,不承想男子所想更为细致。
说太多容易降自个儿身价,他还想对男子有念头,故隐藏赞美,走向长柜一侧的门前。宽窄无法两人同行,他自行推开门,微微侧目问身后人,“不知陈夫人明儿个是不是李家的客,你莫得换装便贸然露面,不担心她失言?”
四盏烛台上明亮的烛光填满黑暗的屋子,银发满头的老妇人立于桌后,俯身捻木炭笔,在缎面上画出衣裳左柚。
妇人看他进来的身影,才要说话,却遭先前在外的男子打断。
“女子应有避讳。”男子等他走了三步后跟进来,“若她敢在众人面前问您,您回应后她仍多次提及,于她没有好处。”
妇人向老板低头间瞧见后侧轻微低头的眼生男子,老板给她使一个眼色,她在老板的注视下立即低头继续做活。
何老板回眸看平淡颔首抬眼的男子,话音带笑道:“明儿个你最好一字不吐,免得旁人看上我的奴才。”
对折十二尺长的布,她接过福宝递的剪刀,裁剪布料。
“是。”男子平和的眼色在烛光的映照下流露几分藏在暗处的坦然,仿佛不在乎旁人说了什么,只做认准了的事。
那女子今日如何,男子心里在意,却也只得顾好眼下的谋划,同去李宅的计划他还有自个儿的筹谋,端茶倒水间,心里盘算未断。
有客需何老板出面,他便在后面跟着。
福宝本要出来待客,让主子瞪了回去,虽不懂也未多言,退回去帮婆婆打下手。
“陈老夫人的生辰只剩三日,今儿制衣裳怕是来不及,不如买一身现成的?”
临时起意的客人常有,若是顾着同镇时常照面,便容易顺应何老板的提议,但显然这位男子不是好说话的。
“我亲自选料,请你制马褂,自是要独一份,现成的我来你这里做撒子?”
多年都是这般过的,即使他再见不惯,也得将面上功夫做足,厌恶不流于面,他浅笑点了点头,“你选的料子是好的,只是莫得纹样有些素,不妨袖口缝接浅金绸子钱串锦纹,衣扣使的玉石金色为上。”
他和男子交谈之时,柳如青端详他手背身后,似乎一点不愿接近男子。
彩云铺制的衣裳精细,不然男子也不会舍近求远,他愿意给台阶,自个儿就下了。
但许是他年岁过长,男子与他话不投机,没说两句便又嚷了起来。
“和田糖白我家有,可翡翠更富贵。”男子摸了摸柜子里横放的欧碧色丝绒,眼神略微不满,“请你挑相衬色,倒不如我自个儿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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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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