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不着调的贺赢,是在上元节结束后第三日。
裴静文宵衣旰食两三天,也没能忙完神机坊堆积的公务,想着翌日便是逢十休沐,索性早早翘班回家。
她拖着疲惫身体穿过花园,远远瞧见贺赢躺花架下赏雪,旁边还摆着小火炉煮酒。
“开印后大家都在忙,就你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她边朝贺赢走边挤兑他,不想看见一张鼻青眼肿的脸,话音戛然而止怔愣片刻,“你被谁打成这鬼样子?”
贺赢掀起眼皮无语反问:“放眼云州还有谁敢打小爷?”
裴静文幸灾乐祸,接受到贺赢要杀人的目光,忙压下嘴角问道:“为着你帮苏勉送信那事儿?”
“不然还能为什么?”贺赢掀开身上厚实绒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指着脸上各处的淤青哀怨控诉,“这两处是敛儿打的,这里还有这儿是你家三郎打的,你都不知道那天我经历什么!”
裴静文忍俊不禁:“活该。”
“我跟你说,”贺赢勾勾手指,裴静文凑上前,“像这种三两句话不对就动手打人的男人不能要。”
裴静文斜睨他:“还敢乱说?小心被他听见,又按着你揍一顿。”
贺赢摆摆手道:“他忙着呢!”
年节时官府封印,留值官员捡着要紧公务处理,多数公务都被搁置,将近二十天下来堆山码海,不好好忙几天怕是清不了,就连杜敛都被林建军拉去帮忙。
“那是真的忙。”神机坊比起幕府事少得不止一星半点,裴静文仍是心有余悸点头附和,耳畔突然传来几声鹅叫。
通体雪白的大鹅穿过月洞门,张开翅膀保持平衡竭尽力奔逃,活像身后有恶鬼追赶。
果然下一刻,月洞门惊现身披白狐裘的长夜安,头顶两个总角乱糟糟,脸上挂着惯有的邪恶笑容,一把抓住修长优雅鹅脖,拖着它走到裴静文面前。
“静静阿姐我快被气死,这只臭鹅居然踩烂我的宝贝阿雪,等会儿我就让阿翁煲鹅汤!”
裴静文好奇道:“阿雪是谁?”
长夜安得意道:“昨天和阿娆姐姐堆的雪人,”说着马上撅起嘴,“都怪这只该死的臭大鹅,我的阿雪碎成雪渣渣了都!”
贺赢盯着她看好半天,只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是谁:“这孩子是谁家的?”
长夜安骄傲地自报家门:“家母云州别驾余芙蓉。”
“哟!”贺赢闻言两眼放光,“小菩萨青梅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扭头望着裴静文感慨,“上次见她还是旧历十四年,小小一个被梁国……被林阿兄抱怀里看打马球。”
长夜安自来熟问道:“阿翁又是谁家的孩子?”
“哈哈,和她阿娘一个德行。”贺赢笑得嘴角咧到耳后根,“我和你阿娘是旧相识,依着你林阿翁的关系,她还得叫我一声贺世叔。”
长夜安提取重点:“哦,原来阿翁是贺家的孩子。”
难得能占到余芙蓉便宜,几声“阿翁”叫得贺赢心花怒放,当即解下腰间麒麟吐珠佩,硬塞进长夜安手心。
“阿翁此番出门匆忙,身上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侄孙莫嫌弃快快收下。”
裴静文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交叉抱臂提醒道:“她唤我阿姐,唤林三叔叔,你猜她为什么上来就唤你阿翁?”
经她提醒贺赢惊觉不对,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为什么?”
“因为贺阿翁长得像阿翁。”长夜安说这话时一本正经,接着便和裴静文相视大笑。
合着这是说他老?
贺赢郁闷地掏出随身小铜镜,左看右看瞧不出他哪里显老,就是脸上淤青未消丑了点。
杜敛趁林建军不备逃回内院休息,才走进园子眼睛被强光一晃,快步来到持镜的贺赢身前,抽出别在腰间的长笛,没好气地轻敲他天灵盖。
“贺未输,倘若我眼睛被晃瞎,别怪我赖你养我后半辈子。”
“养养养!”贺赢敷衍应付,朝粉雕玉琢的长安夜努努嘴道,“猜猜她是谁的孩子?”
杜敛顺着他视线看去,刻骨铭心的脸型轮廓和灵巧眉眼骤然闯进眼中,他竟是失态地僵在原地。
抵达云州已有四五日,不想未见故人身影,倒是先看到故人之子。
裴静文介绍道:“长夜安,这位是你杜世叔,他同你贺阿翁一样,都是你林叔叔最好的朋友。”
贺赢抗议道:“是贺世叔!”
长夜安乖巧作揖道:“杜世叔。”
裴静文故作无奈摊手道:“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早跟你说你留络腮胡不好看,还怪我不懂欣赏。”
“我见过杜世叔。”长夜安走到杜敛身前,仰起头细看儒雅容颜,“阿娘书房内室挂着世叔画像。”
颅内刹那间炸开五颜六色焰火,杜敛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长夜安竖起食指道:“十几幅美人图世叔排第一呢!”
大概猜到那十几幅美人图身份,裴静文扶额遮挡面部表情,贺赢见她反应也明白什么,双唇紧抿要笑不敢笑。
杜敛微怔片刻,旋即笑道:“看来这些年你阿娘过得挺舒心,”他递出手中湘妃竹笛,“来得匆忙身无长物,唯此笛陪伴多年甚是珍爱,还望世侄女莫要嫌弃。”
长夜安松开奄奄一息大鹅,接过竹笛自然而然挽了个剑花,指尖抚过笛尾两个烫金小字。
“归鸿,是惊鸿的鸿吗?”
没见过这样追着人杀的,裴静文尴尬地敛息屏气,贺赢嘴巴抿得发白。
杜敛谈笑自如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非是翩若惊鸿之鸿。”
寒风吹起宽大青衣向后飘,勾勒出如劲竹般清隽身形,儒雅随和的眉眼淡然带笑,飘逸出尘似山间逍遥客。
“我观世叔似窥见隐士风骨。”长夜安规规矩矩长揖到地,“晚辈多谢杜世叔割爱,”她转身面向贺赢,“也在此拜谢贺世叔垂爱。”
“有幸沾敛儿的光,这么快我从阿翁变世叔。”贺赢好笑地摇摇头,“说起来怎么没瞧见惊鸿?”
裴静文解释道:“去年范阳节度使李继勋发兵妫州,蓉蓉和决云儿奉令支援,仗虽打完但谈判不顺利,李继勋不肯承认妫州中立,也不知她多久才能回来。”
“阿兄和蓉蓉姐已踏上返程。”身后传来林耀夏的声音,众人纷纷循声望去,两位少年手扶刀把神采飞扬。
林瑛补充道:“我和花妞从青苍叔那儿过来,才传回的军报。”
林耀夏拱手行礼道:“小侄拜见杜世叔、贺世叔。”
贺赢瞟着杜敛揶揄道:“妫州距此不过四五百里之遥,想来至多二十日便能与惊鸿娘子再见。”
杜敛淡淡瞥过神色暧昧的贺赢,对着裴静文客套一礼,便寻着来时的路返回前院衙署。
一连数日早出晚归,帮林建军处理完堆积公务,杜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拒绝林建军要他留下做官的邀请。
既然发誓以此生不问政事,还昔日赌气诬告苏勉之罪,他后半生注定闲云野鹤。
他不愿,林建军也不能强求,派遣亲兵保护他与贺赢安全,随心所欲游览云州名山大川。
转眼便是二月初八晚惊蛰,滚滚春雷唤醒香梦沉酣的大地,春雨绵绵万物复苏,两人游过山水名胜兴尽归来。
得知林建军正与赵应安议事,两人默契地往内院客居厢房走,行至九曲回廊桥,与撑伞漫步的少年擦肩而过。
贺赢频频回头,稀奇道:“他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也有点眼熟?”
杜敛回头时恰好看到少年侧脸,眉心微蹙思忖半晌,惊诧道:“这样看他像犀子!”
贺赢猛地瞪大眼睛,三步并两步追上远去的谢元朝,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他问道:“你父亲是谁?”
谢元朝道:“家父谢兴怀。”
“谢兴怀?”贺赢拧眉沉思,冲身后人大喊,“不是犀子的种!”
谢元朝无语地扯起嘴角,颔首一礼便要离去,被求知若渴的贺赢拦住,问东问西耽搁大半天。
林建军的告诫言犹在耳,谢元朝只敢称自己是林建军生父母同族远亲。
林氏兄弟非亲生兄弟这事儿,贺赢和杜敛少时就知道,所以并未感到多惊讶,老怀欣慰为好友寻到亲族高兴,和谢元朝说话愈发和蔼。
面前两人与那位八拜之交,谢元朝脑筋活络越发谦逊有礼,三人立时相谈甚欢。
知晓少年文武双全却仍是白身,杜敛敏锐察觉其中似有隐情,与他交谈不动声色淡了几分,倒是贺赢大剌剌拍着胸脯保证会向林建军举荐他。
与少年分别,杜敛提点道:“犀子不待见他,你小心被他卖。”
“你怎么知道?”贺赢面露不学无术的茫然,随即气愤地冷哼一声,“犀子居然只告诉你不跟我讲!”
杜敛嗤骂道:“蠢货。”
九曲回廊桥边柳树下遗落纸伞,旁边从内里锁住的暖阁未点灯,些许光亮穿过琉璃花窗,变成五颜六色光晕,映在少年不着寸缕的精壮上身。
虎口钳住脚边少年的下巴,林耀夏稍稍迫他抬头,淡淡道:“你看你红绮如花,哪里经得住外间风霜雨雪侵袭,乖乖听话等着我宠你,不好吗?”
谢元朝仰望高高在上的少年,自领兵镇压不服新政者归来,原先还残存少女心事的凤眸,如今看他只剩居高临下。
他哑声道:“夏夏,我不想荒废勤学苦练方才侥幸得到的文武艺。”
指腹碾过饱满得恰到好处的唇,林耀夏莞尔道:“哪里就荒废了?你的诗词歌赋能讨我欢心,你的强健体魄能叫我快乐,难道这还不够吗?”
谢元朝轻声道:“不够。”
“我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林耀夏爱怜地抚过披散的发,五指倏地收紧没了耐心,“好不容易忙完军务,别总说些让我不开心的话。”
“乖,听话,好好舔。”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出自嵇康《赠秀才入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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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第 2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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