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勉不想提昨天的事。
伤也好痛也罢,当初既作了难以被宽宥的恶,任何苦果都是他该受的。
他只想珍惜得之不易的机会,和裴静文像久别重逢的情人,分享彼此这几年过得好不好,诉说他寒来暑往相思成疾,念叨娇娇和刚刚日益年老,抱怨繁琐政事缠身的苦恼……
他想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抚摸,问她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想他,要是她敢说没有,他定要堵住她的嘴叫她说不出话。
可惜他们不是久别重逢的情人,流水十年间皆是他一厢情愿。
她胳膊外抵挣开他的怀抱,侧眸瞥着噼啪燃烧的炭盆,声儿轻轻的像是说着呓语。
“昨天摔到脑子,记忆退回天启十六年的上元节,刺伤你非我所愿。给你带了根百年人参补身体,等会儿你让手下人做给你吃。不好耽误你养伤,我马上走,你多保重身体。”
裴静文说完转身,后颈便被粗砺刚劲的掌扼住,落进滚烫轻颤的怀抱,横在身前的臂膀比钢铁还硬。
“三年未见,这就要走?”苏勉又惊又怨不自觉屏气慑息,“我不会做令你为难的事,阿静再陪我片刻可好?”
“何必呢?”裴静文轻叹,转回身仰面看他,“越是这样越是放不下,你还要再画地为牢十年吗?”
她真心实意给出建议:“苏勉,与其饮鸩止渴拖泥带水,不如釜底抽薪快刀斩麻,做回洛阳苏氏风流公子,好好享受剩下的人生。”
苏勉不可思议道:“阿静,你让我去找别人?”掌腹再度扼住天鹅颈,指尖使力按捏风池穴,俯首与她脸贴脸额贴额,喘*息*粗*重一字一顿道,“当初是你嫌我脏嫌我浪荡,现在你要我找别人又算什么?”
“我的意思是忘记我,你也许能开启一段新感情。”裴静文从容不迫解释,“正常谈情说爱不脏。”
苏勉怅然大笑:“那我们之前在凤翔在蔚州,在你心里算什么?”
“你知道我向来宽以待己。”答非所问已是最好的答案,裴静文继续刚才的话题,“即便遇不到新缘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煎熬。”
苏勉犹不死心质问:“告诉我,阿静你告诉我,你可会让他去寻旁人?”
曾几何时他有多厌烦妻妾善妒,而今就有多希望她拈酸泼醋,强硬霸道地不许他再寻佳人,哪怕她不要他,他这辈子也只能为她守着熬着!
“你同我说句实话,”他松开她看着她痴痴地笑,“你还恨我的罢?”
应该是恨的,否则昨天不至于记忆直接退回九年前的上元节,仅次于她被拐来魏朝这桩事。
只是这恨绝非纯粹的恨,夹杂着万般复杂的感情,放任恨意持续是在折磨自己,所以只能用恩怨两消聊以慰藉。
昔日之恶,酿今日之果。
悔恨、苦涩、凄然、哀伤……无数消沉情绪铺天盖地涌来,心口那道险些伤及心脉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裴静文垂眸道:“很早便说过我们之间一笔勾销,我不恨你了。”
“是不恨,还是恨不得?”心口愈来愈痛,连带征战沙场留下的伤疤也开始如针刺斧劈般疼,苏勉紧紧捂住她赐予的伤痕,两片唇瓣不住地颤抖。
裴静文眼神里透着怜悯:“你是名震西陲的凤翔节度使,何必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她扶着他坐到交椅上,“我只有半炷香时间,得走了。”
“别走……”苏勉探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疼到佝偻的身躯重重跌落,如闷雷轰隆乍响。
他蜷缩着身体,冷汗直流。
“苏勉,苏勉……”裴静文连忙倒回半抱起承受极大痛楚的男人,“来人,快来人!”
守在外间的两人着急忙慌奔入,亲兵指挥使打开檀木药匣,取出一粒红得暗沉的药丸,端来温水喂苏勉吃下。
药丸果真厉害,怀中人粗重气息渐趋平稳,裴静文仰头看亲兵指挥使,疑惑道:“是宿疾罢?他何时生的病,吃的是什么药?”
“去岁年初,节帅收到贺五郎送还的玉佩后,心口旧伤三五不时发作,疼起来直奔要人命去。”亲兵指挥使无奈长叹,“匣子里的不能完全算药,这是今春幕府方士进献的丹药,于止痛有立竿见影之效。”
长生是无数帝王将相的梦,丹药则是他们通往长生的捷径,千百年来却无一人真正长生。
长生梦或许逐渐消亡,伴随长生梦出现的丹药,依旧活跃在凡尘俗世。
魏朝贵族素有吃丹传统,原料大多是珍贵补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苏勉吞服的这枚丹药……起效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裴静文沉声道:“给我看看。”
亲兵指挥使将匣子捧她面前。
她拈起其中一颗丹药,先放至鼻下小心嗅闻,涩而苦的味道冲鼻而来,熏得她差点当场干呕,赶紧拿远掰碎仔细揉搓辨认。
她又问:“知道丹方吗?”
亲兵指挥使摇头道:“丹方乃是不可告人绝密,那方士怎会向外人道。”
“我不知丹药如何炼成,但我猜里面绝对掺有朱砂和铅。”指尖粘黏暗红颗粒粉尘,裴静文嫌弃地往已经陷入沉睡的苏勉身上一擦。
趁亲兵指挥使架起苏勉朝床榻走,她拿起匣子掷进炭盆,大声喝住安置好苏勉便急匆匆去捡的亲兵指挥使。
“住手!捡那慢性毒药作甚,难道还要给苏勉吃,好叫他重金属中毒英年早逝?”
亲兵指挥使惊诧道:“中毒!那方士要害节帅?”
“那倒不是。”裴静文把其归于认知的落后,以免他护主心切要那方士性命。
亲兵指挥使似懂非懂道:“如此说来非方士蓄意谋害,”片刻后他唉声叹气,“不知来日发作节帅该如何熬。”
“我……我想想办法罢。”
送裴静文到营地外,亲兵指挥使望着远去背影,神色难免有些复杂。
他不喜欢裴静文,倒不是说她为人哪里不好,相反他恰恰觉得她太好,好到令主上牵肠挂肚念念不忘,是以他厌极了她。
天下即将迎来变局,欲成大事者不该沉溺儿女私情,更不该被一妇人牵动心神。
他情愿她心胸狭隘,尖酸刻薄,肤浅粗鄙……偏偏她不是这样的人。
孽缘,孽缘。
裴静文神色凝重地回到营地,径直朝正中主帐走去,掀起厚重挡风帘踏进帐中。
林建军大马金刀坐交椅上,漫不经心把玩节度使钤印,唇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先前说好只去半炷香,从她踏进凤翔军营地算起,到离开将将好一炷香。
“我有事问你。”
没等来解释,反倒听见严肃而又沉重的问话,他诧异地掀起眼皮,那股子酸劲儿瞬间被冲刷干净,倒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来,帅印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裴静文拉开椅子坐他对面,唯恐错过重要表情,一瞬不瞬盯着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你没吃过丹药罢?”
阿兄没出事之前,他身上唯有天启九年守宫门时,落左肩处的那道伤疤。
自天启天启十七年起,他先入西川军南征北战,没两年又投范阳军,和北狄打、被裴允追杀,成为新州刺史后奉李继勋之命讨伐蔚州刺史徐仁,入主蔚州没多久河东来袭。
创业之初,如果老板都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底下人凭什么愿意卖命?
成为大同军节度使后,他虽可以坐镇中军指挥,但几场决定局势走向的硬仗,仍是他亲自带头冲锋。
这几年他新添不少刻骨伤痕,阴雨天时常隐隐作痛,遂跟希夷真人学养生之道,而希夷真人恰好痴迷炼丹!
“我吃那东西作甚?”林建军嫌弃地皱起眉头,“嫌命长还是活够了?”
裴静文稍稍放松:“那就好,”立时又绷着脸补充,“以后旧伤复发必须同我说,不许一个人硬抗。”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听她讲完苏勉的情况,林建军单手托腮慢条斯理道,“这就是你晚归的理由?”
“醋坛子又打翻了。”裴静文站起来倾身向前,笑盈盈轻掐他脸颊,捞起渭北节度使送来的长安春,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哪儿去?”
“给老四赔罪。”
听说裴静文记忆恢复,渭北节度使又开始琢磨冬猎,老实说这桩热闹他凑够了,却又不敢先行离去,怕那两个在他的地界打起来。
得到林建军答复冬猎作罢,他欢天喜地命人做拔营准备。
耐着性子等待两日,不见那两尊大佛有任何动静,他忍痛割爱送裴静文一只刚满三个月的松狮犬,打算从她这儿探探口风。
还没调理好心情,心腹来禀苏勉孤身入大同军营地,惊得他险些背过气,犹犹豫豫不知是否该去蹚浑水。
午后酒足饭饱,林建军缠着裴静文同她嬉闹一场,事毕两人昏昏欲睡,故而没有及时擦洗身体。
苏勉来时他将好睡醒沐浴,见客时周身还带着湿热水汽,眼角眉梢透着尽兴的餍足。
苏勉忍住不去想刚才发生什么,敛眸盯着地面哑声道:“犀子,我知我罪孽深重,你如何报复我都是应该的,阿瑾于此事终究是无辜的,何必把他也牵连进来?”
“他为你手足便不无辜。”林建军本来想冷嘲热讽几句,又不愿做小人得志嘴脸,面色淡淡下逐客令,“拓跋承佑勾结犁羌阿古拉王,为西北大局我暂时不动你,滚罢,滚出去。”
苏勉掩在大氅下手握成拳,然后一点点卸去力气,微微一哂心平气和道:“黄金千两粮草八千石,你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
说完,他起身抱拳一礼:“今日多有打扰,苏某这便告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身后传来饱含历经沧桑的感叹,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乐天,我曾那样信任你。”
“今生对你不起,”他慢慢转过身,望向如今势同水火的昔日好友,“下辈子再还罢。”
他抬脚继续朝外走,却听见那人身后响起细微女声,下意识回眸看去,玄色衣摆正好消失在隔断处。
鬼使神差,他驻足不前,调笑声明明轻轻的,落进耳朵却格外清晰。
“乖宝宝,别害羞,让妈妈看看你是女孩还是男孩。”
“十二年过去还是这德性。”
“你倒是和从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怕羞了哈哈……”
“我那时也没怕。”
“谁怕谁小狗。”
“你小狗。”
“你你你——”
“好了,先取个名字。”
“是娇娇的妹妹,就叫软软罢,娇娇同我姓,软软跟你姓。”
“林软软?”
“可惜软软见不到它老哥哥,都怪我这当妈的没……对哦!下次苏勉让你提要求,你加一条把娇娇送回来,还有刚刚。”
“我意已决。”
“决你大头鬼,别意气用事。”
“不是意气用事。”
“我要娇娇,我要刚刚。”
“等我想办法偷出它俩,话说回来刚刚姓什么?”
“姓只是个代号。”
“很好,我只偷娇娇。”
苏勉放轻脚步离去,暗道: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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