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裴静文摔伤脑子失忆,赵应安顶着彻骨寒风策马,千余里路程只用三天,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青紫辣痛,跳下马时险些站不稳。
隔老远瞧见裴静文捧着手炉,与林建军说说笑笑踏出主帐,她扯过亲兵询问情况。
得知裴静文早就恢复记忆,她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也不知道让人传个话,害得她身后像有老虎追,天寒地冻拼命打马疾驰。
她眼轱辘一转,眼含热泪抱住迎上前的裴静文,只当不知她已恢复,使出全身力气拍打她肩背。
“静儿呐,你还记得我吗?”裴静文被拍得忍不住地咳嗽几声,“我是你干妈呀!你忘了吗?前些年在眉州的时候,你风热感冒烧得脑子神志不清,说我身上有妈妈的味道,非死乞白赖认我做……”
“我去你的——”裴静文没好气地啐她一口,“幸亏我恢复记忆,不然还不得被你占了便宜去。”
“你也知道你恢复了?”赵应安掐她耳朵恶狠狠道,“恢复记忆不打声招呼,害我大冬天顶着冷风赶路,给我腿磨得火辣辣的疼!”
裴静文自知理亏,嘻嘻尬笑,半蹲下来嚷嚷背她走,赵应安也不客气,往她背后一趴,被当做空气的林建军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说说笑笑进到主帐。
秋四靠过来调侃道:“哎呀,赵娘子一来,某人就被扫地出门咯!”
黄承业从善如流附和道:“也不知今夜该睡哪里哦!”
“知我没睡处还杵着作甚?”林建军戟指着他俩皮笑肉不笑,“敢假手旁人,等死罢!”
秋四和黄承业对视一眼,哥俩好般勾肩搭背,视线追随朝主帐走的男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老窝,走,搭帐子去。”
“再叫老窝,头给你拧下来!”
赵应安摘下手环为裴静文检查,数据显示一切正常,林建军的心这才真正落到实处,自觉离开给两人腾地方。
“打起来没?”赵应安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他俩打起来没?”
“打了。”
“谁输谁赢?”
“拉开得快,平局罢。”
“红颜祸水,名不虚传。”
“说什么呢?滚滚滚!”裴静文推开躺她腿上的赵应安,抱起林软软生无可恋道,“黄金千两粮草八千石,林三还是不肯放苏瑾,死犟种。”
“你越劝他越不同意,”赵应安抓起肉干逗小松狮,“叫声干妈我帮你劝他。”
裴静文呸了声:“想得美。”
赵应安正色道:“苏瑾一家十几口人来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之得快是一百级浮屠了。”
裴静文反驳道:“他未必会杀,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牢底坐穿。”
赵应安抬眸看着她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他愿意来绥州谈判,摆明是冲着羞辱苏勉而来。”
“再欠你一件事。”裴静文一本正经竖起食指,随后中指也弹起来,“不对,还有件事也需要你。”
赵应安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那瓶止痛药还剩多少?”赵应安素有痛经的毛病,痛起来冷汗直流全身乏力,这些年一直在吃止痛药,林望舒把手环托付给她时,让她吃完后自己再取。
赵应安细想道:“大概半瓶,二三十粒左右,你问这个干什么?”
裴静文说道:“送给我。”
赵应安面露不解:“你要拿瓶新的不就好了?”
裴静文勾勾手指,赵应安纳罕地偏头耳朵凑过去,眼珠子溜溜转。
“那是不太好。”不管怎么说,手环里的药物所有权归林望舒,她是说过她们可以随便取普通药,但是不代表她们可以把药送人,“难怪你要我那半瓶。”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半瓶药的所有权已经变更成她。
“成吗?”
赵应安略微思索,斜着眼睛边怪笑边打量裴静文,冒出句家乡话:“吾看侬和伊有啥事体伐。”
“听不懂。”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没有,就是……”裴静文把昏昏欲睡的林软软放回温暖狗窝,“他为我挡过刀,想还他。”
“我不信。”
“他还帮我杀了几个仇人。”
“仇人?”
“就初来那个村子的仇人。”
“嗯?!多久的事?”
“永定元年。”
赵应安先去寻林建军,他正和亲兵比试刀法。
见她满脸严肃说有要事相商,林建军随手把刀丢给亲兵,边用帕子擦汗边往秋四和黄承业才搭好的帐子走。
却不想,是为苏瑾之事。
林建军丢开手帕,斜倚凭几的脊背瞬间绷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虎。
“她请你做说客?”
“不是。”
“不是你管这闲事?”
“早点解决早点见尔尔。”
“明日辞谢渭北节度使,后日便能启程回阳曲。”
“真的吗?”
“所以你可以出去了。”
“来都来了,我就多说两句。”
“什么?”
“你怕以后胜不了苏勉?”
林建军皱眉道:“何意?”
赵应安摊手道:“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何必舍千两黄金八千石粮,能抓一次就能抓两次……算了,看你样子不大爱听。”
她站起身就要离开,行至帐门边忽地回头问他:“想不想看看雁门?”
雪白团子穿红衣花袄戴虎头帽,趴在厚实柔软的毯子上,小胖手紧紧捏着个拨浪鼓,嘴巴咧到耳后根甜笑。
“雁门都这般大了?”林建军望着星网中的小人儿,唇角不自觉上扬,眼角眉梢都透着宠溺慈爱,“眼睛眉毛像她阿娘,鼻子嘴巴倒是像极决云儿。”
“性格却像扁担花,记仇。”赵应安莞尔一笑,“两月前按着望舒的计划表,给她打那什么预防针,后面她看见我就转过脑袋,要是会说话恐怕还要骂我呢!”
“女孩子,记仇点好。”林建军向来护短,“省得将来被欺负还闷着。”
“谁敢欺负她?家里长辈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赵应安摆摆手收起屏幕,“阿娆每月布施行善为她积福,积满十二月算圆满,爱里长大的孩子又怎会被欺负?”
“定是周嫂教她。”林建军笑道,“当年长夜安和她兄长满周岁前,周嫂每月都买二十斤活鱼放生。”
“能积一点福是一点,谁不希望自家孩子福泽深厚?”赵应安挥手道,“我找静静玩,懒得跟你废话。”
临睡前亲兵指挥使递来纸条,苏勉望着上面的数额甚是不解,林建军竟然回心转意,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两千两黄金,不算狮子开口。
是以翌日离别宴,不复先前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勉强称得上其乐融融。
直到渭北节度使心腹疾步走进,发颤的声音惊碎歌舞升平。
“进奏院才传回消息,六日前东都洛阳沦陷叛贼之手,贼首秦扬下令杀洛阳留守等国之肱骨朝官弃尸洛水!”
言笑晏晏的渭北节度使,胳膊猛地抬起掀翻身前桌案,脸色瞬间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明显愤怒到极致。
他撑着凭几扶手缓慢起身,腰还没打直便轰然倒地,捂着脸呜咽痛哭。
“都坐山观虎,都赶着他、赶那着乱臣贼……大魏何以至此境哉,何以至此境哉!”
“大魏啊……”
悲戚哭嚎如凄婉哀歌,引得帐中众人黯然无色,昔年天俾万国的大魏,而今只剩下副骨架苟延残喘。
“大魏啊……”
渭北节度使被心腹扶起,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瘫靠着凭几,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忽而伸出发颤的手遥指一人。
林建军错身上前为盾,同时给秋四递去眼神,苏勉立下决断招来亲兵。
因为,他指的是裴静文。
裴静文反应迅速,拉过独坐一桌的赵应安,两人的亲兵抽出佩刀握手中,将两位女郎牢牢护在中间。
渭北节度使喘着重气道:“彼可救大魏于将倾也!”
“节帅老糊涂了罢,天下之事几时轮到女子来定?”苏勉负手而立,“凭其便能挽大魏于狂澜之中,吾等儿郎羞见祖宗矣。”
林建军沉声道:“内子不才,绣户闺阁娇女,当不起扶国之重。叨扰多日还请见谅,告辞!”
亲兵自觉在前开路,林建军紧紧揽着裴静文,裴静文用力牵着赵应安。
苏勉背着手立于帐门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神色落寞哀绝的渭北节度使。
“还是慎言的好。”请他做东,只是因为他地界好,非仰仗于他,“此番事苏某铭记于心,来日若有机会必将报答。”
渭北节度使看着他道:“我还记得他少时曾立下誓言,愿襄助君父复昔元贞治世、景明盛世,”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我也记得你曾指天为誓,若能再造盛魏虽死无悔。”
苏勉扯起嘴角,神情恍惚。
那应当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那时他和他皆是五陵轻薄儿,最不缺的便是少年意气,当真是轻狂而又天真。
“这多年过去,或许大家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他伴着渭北节度使心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笑声转身离去。
是啊,这一路走来,早已面目全非。
辎重尽数丢弃,轻装简行启程,数百匹战马撒开蹄子奋力狂奔,以地动山摇之势渐行渐远。
亲兵指挥使驱马靠近苏勉,掏出正中间用红绳卡着张纸条的葫芦瓷瓶递给他,纸条外落着“苏勉亲启”。
“那位赵娘子方才趁乱把这瓶子丢给咱们的人。”
“是阿静给的。”
苏勉认得上面的字迹,展开纸条一字一句看到尾,瓷瓶中是给他的止痛药,除此外再无只字片语。
她到底见不得他疼。
将瓷瓶珍而重之贴于心口安放,手掌轻轻覆上去,他嘴角微微上扬,望着杂乱马蹄印蔓延的方向,眉眼温柔久久不能回神。
“阿静,长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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