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夏天,在林知还的记忆里仿佛格外漫长。
莒宜县仅有的一条商业街只与林知还家隔了一条马路。这条街上有县城唯一的百货大楼,以百货大楼为中心,周围有服装店、理发店、纹身铺...以及县城唯一一家西式快餐店。
霓虹灯牌高高架起来,刚下过雨,柏油马路反射出斑驳光影,她踮着脚跳过一个水洼。
理发店的玻璃门前摆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音箱,播放的是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那时候林知还还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国语版本的十年当时尚未发行,她只记住了那段动人的旋律。
理发店的彩带光柱越来越近,劣质音箱传出的声波振聋发聩。
林知还听懂了一句歌词好像在说“明年今日未见你一面,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姥姥牵着她,穿过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胡同没有路灯,黑暗浓稠的像一团墨汁。她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目光死死盯着胡同的出口,那里有一棵古柏,看起来已经有百余年的年岁了,枝干粗壮,枝繁叶茂。
树底下支了张桌子,围了几个老人就着路灯下象棋,姥姥领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区大门。
林知还站在那间摆满了乱七八糟油画的客厅里,松油味充斥进鼻腔,各种奇奇怪怪的笔刷画具散落在地上,最角落的地方摆着一尊卷毛外国男人石膏雕塑,脑袋被砸出一个大洞。
她认出离她最近那幅画,女人站在树荫下,头顶是一片紫藤,市中心公园也有这样一颗紫藤,藤曼缠绕在一棵芙蓉树上,春天紫藤花开会引来成群的蜜蜂。画中的女人穿了一条深蓝色过膝连衣裙,眼角上挑红唇微抿,油墨般的黑发垂在肩头。
画中人此刻正跪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姥姥眼眶凝着泪珠。
林知还没见过比那更漂亮的眼睛了,明亮、清透、妩媚、夺人心魄,引得人情不自禁想要盯着看,像一汪深潭。
她躲在姥姥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仔细打量这个房间。
“我不会跑的,他走了我想办法补偿你们。”女人张口,声音干涩沙哑。
“出事后他再没联系过我,程警官也联系过我好多次,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警察。我有良心,知还以后生活上学我会供。”
“你供?三年了你每次都这么说,你总共才给了多少?那可是两条人命,孩子才多大?孤儿寡母你让我们以后日子怎么过?”姥姥强压住咳嗽低声吼道。
已经数不清多少日子了,每天半夜林知还都会被隔壁姥姥的咳嗽声吵醒,她知道姥姥生病了。
“出事那会知还才8岁,以后还要上学、嫁人,你让我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人怎么办?”
“你放心,我会补偿知还,比不上孩子亲生父母,但我尽自己所能。”
女人踉跄着起身走向立在门口的衣架从一件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有一元有五十也有几张一百的,花花绿绿,她递给姥姥“这些钱,你先拿着。我已经找到正式工作了,以后会有稳定收入,每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们送去。”
身后的卧室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掉漆生锈的门轴轻轻发出一声异响,林知还回头对上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同样的清亮,眼皮向下达拉的弧度都与客厅的女人如出一辙,却冷的像万年冰川,林知还快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心脏突兀的狂跳了几下。
“听见了吗?”姥姥突然转头问她。
她茫然点点头,不知道两个人刚刚又说了什么,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等我死了,吃饭上学都来这里,找这个阿姨让她养着你,就是他们家男人撞死了你爸妈然后跑了,他们家欠你的,你要讨回来。”
林知还心脏又咯噔跳了一下,姥姥真的会死吗?
阿姨冲她温柔勾了勾唇角,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笑得分外勉强。
离开前,林知还又朝那间屋子偷偷看了一眼,浅棕色的木门紧紧关着,仿佛那一刹间的对视只是自己的错觉。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姥姥眼睛花了看不清,林知还扶着她的胳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下楼,还剩最后一道台阶的时候,身后亮起了一束灯光,林知还回头,眼睛被晃花了,那个躲在门缝里的男孩跑下来把手电筒塞进林知还手里,然后一声不吭跑回去。
手电筒的金属手柄是温热的,带着男孩手心的温度,林知还手指轻轻上移,触到一片冰凉。
光束照亮年久失修的楼梯,青砖墙面的角落长满暗绿的青苔,这是她第一次进这栋楼房,第一次见到肇事者的家属。
早在一年前,姥姥还会尝试着骗她说爸爸妈妈是去外地打工了。
直到有一天,楼下褚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那是2001年的元旦。
新世纪的第一年,看完商业街大广场上的舞狮表演,天已经黑透了。林知还跟褚屹从如织人潮中钻出来,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朝着家的方向奔跑。
马路两旁店铺的霓虹招牌上缠绕了彩色的小灯,一串串闪烁在夜色里,如梦如幻。
全世界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俩人拐进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几只铁皮电表箱悬在头顶,生了锈,表面布满灰尘,贴在上面的小广告卷了边,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人群的喧闹声渐渐远了,祥和小区贴满白色方格瓷砖的大门口就在巷子的尽头,离得近了已经依稀能听到小区里零星的鞭炮声。
终日不见阳光的的逼仄空间,昨夜的积雪尚未融化。头顶是交错如杂乱蛛网的电线,毫无章法拉扯在楼宇之间。
就着昏黄的路灯,俩人快速跑出巷子拐进小区,影子拉长又缩短,然后再次拉长,慢慢变淡。
从脖子里掏出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钥匙拧开锁,陈旧的红色防盗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姥姥正在客厅包饺子,虾仁馅的饺子,煮好后用油煎一遍,林知还一顿可以吃掉一整盘。
电视里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跟许仙的孩子长大做了官,回到家乡穿着官服戴着官帽领着人浩浩荡荡去雷峰塔救白素贞。
林知还换好了鞋,拐进厕所洗手。楼道传来噔噔蹬的声音,愈来愈近,那是褚屹独有的脚步声,她擦干净手朝暗红色铁门走过去。
在叩门声响起的前一秒拧开门把手。
褚屹的手举在半空中,做出要敲门的动作,张着嘴“林”字停留在嗓子眼,站在门口跟林知还大眼瞪小眼。
俩人同岁,但褚屹自小就长得高,始终保持着高出林知还半颗脑袋的高度。
褚屹换掉了脏兮兮的蓝色小熊猫毛衣,换了一件浅紫色的运动外套,一看就是新衣服。
他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林知还“给你。”
“我爸妈回来了,给我带的,可好喝了。”
“褚屹,进来玩吧。”姥姥歪了歪身子看了眼门口说道。
“不玩了,姥姥,我家也要开饭了。”说完噔噔蹬跑下楼。
林知还看着手里的瓶子,上面印着三个大字‘高樂高’。
这种巧克力粉,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姥姥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白瓷碗,用暖壶里的水给林知还冲了小半碗,深棕色的粉末在水里旋转、溶解,浓郁的巧克力味扩散在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
灶台上的水开了,饺子下了锅,另一边开始热锅烧油。
饺子的香气慢慢盖过房间里的巧克力味。
“别看了。”姥姥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将手里一盘热气腾腾地饺子递给她“给楼下褚屹爷爷家送过去。”
林知还从沙发上弹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端着有点烫的盘子,姥姥已经帮她把门打开了。
跺了跺脚,楼道的感应灯没亮,八成是又坏了。她摸索着下了楼,站在202的门前,她听到褚屹的妈妈喊褚屹赶紧去洗手吃饭。
她记得这个阿姨的样子,短发、身姿高挑,不怎么爱说话。
门突然打开了,褚叔叔似乎要出门买什么东西,看见她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知还,来送饺子吗?”褚叔叔笑眯眯俯下身看着她问道。
林知还没说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点点头匆忙将烫手的盘子递给褚叔叔,然后迅速跑上楼。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吃饭的时候林知还问姥姥。
“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又往林知还盘子里夹了几只饺子。
“快过年了,过年也不回来吗?”
“你要是好好学习能考第一,他们高兴了应该能回来。”姥姥说。
林知还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从小她都没考过第一。
她不再说话,安静的把盘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然后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帮姥姥刷碗。
小区里的人吃完了饭纷纷来楼前放烟花,褚屹聒噪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林知还听到褚叔叔让他跟阿姨离得远些,几秒之后,烟花一朵朵跃过斑驳的窗户,升腾、绽放、湮灭。
姥姥在客厅看中秋晚会,林知还不喜欢听那些声音恢弘歌颂盛世的歌曲。
舞台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绕着歌手旋转、跳跃。
林知还想起刚刚下楼瞥见的那一幕,褚屹家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新奇的零食,还有一些放在地上。
她看到了高乐高,三四瓶摆在桌子上。
褚屹粉紫色的外套扔在沙发上皱成一团。
如果是爸爸妈妈给自己买的衣服,自己一定会仔细叠好放起来的。
那爸妈给自己买高乐高的话,可以分给褚屹一罐吗?
林知还心中有些纠结,褚屹成绩好,经常帮自己补课,褚屹的漫画书也都会借给自己看,每次褚屹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分给她。
上周同班的男生欺负她,说她没有爸妈,自己趴在桌子上哭的时候,是褚屹跑过来揍了那个男生。
检讨还是自己替褚屹写的呢。
想到这里,林知还觉得自己可以分给褚屹两罐。
盘子一只只擦干净水放进橱柜,客厅里姥姥眯着眼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颗梨,一点一点吃进去,压制咳嗽。
但也压不住。
林知还走过去趴在姥姥的膝上,姥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掌心布满茧子,耳畔是喧闹的焰火声,她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哽咽“姥姥,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姥姥睁开眼望向她,目光里满是哀伤,豆大的眼泪悄悄滑进衣领,她趴在姥姥的腿上大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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