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些，村口的大爷大妈都回了家，只留下红色的太阳等在山口，等月亮出来。
再不走就看不清路了。
余岁安告别白老头的时候，他还在到处找自己的那个红底七万。
待他快步回到家，看到客厅里娘躬着身子，拿热水壶往喜庆的红图案盆里倒水。水蒸气融进空气，娘擦了把手，又兑了些凉水进去。
“娘，这是在做什么？”余岁安蹲在娘旁边，和水盆里笑得喜庆的福娃对视上。他不打算和娘聊李韶华到底送没送猪的事。
“夏天快结束了，寒气就出来了。娘给你泡泡脚，免得你着凉。”娘的语调很慢，回忆起了这个世界的余岁安小时候。
“你还是小孩的时候总是秋天窜肚，那时候咱的茅坑都是稀的。”眉眼平平，藏在乌黑里的银丝顺着细细的皱纹往下淌。
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娘把他吓了一跳，但这个第一印象不影响余岁安觉得她其实长得算好看那一挂的。只是被长年的劳作压弯了脊背，掩盖了面容，或许没人和她说过她长得不错。
虽然这几天余岁安没发现娘的其他线索，但对于她的脸，余岁安还是观察得比较仔细。毕竟是这身骨肉的母亲，余岁安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
她皮肤很薄，骨头撑起的颧骨处透着点血色，说话的时候眼旁的细纹也会跟着挪动。
这是他看到的。
其实还有他没发现的。
她跟自己儿子说话时，瞳孔里的光会比平时亮一些，那眼里发亮的形状会构成他的面庞。
那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哪怕现在没了记忆。
“好咯，走吧，去你屋里。”娘端起水盆，用脚轻轻踢了下余岁安的小腿肚子。
其实夏天才刚过一半，秋天的影子都还没见着。余岁安不太明白娘为什么要说夏天快结束了，不过他觉得娘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让他泡脚。
水很烫，烫得脚背有些发红，余岁安想收回脚，娘的手却箍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又重新摁了下去。
“烫点好，毒素都可以排出去。你待会晾凉了就没用了。”
娘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帮他搓了搓脚背。余岁安僵在床边不敢动，慢吞吞的用气音跟他娘提议：“要不……我自己来呢？”
她蹲在余岁安面前，两只手都泡在水盆，手下面就是一双不安的脚。“娘想给你洗一次脚，你长大后娘就没给你洗过脚了。这是最后一次，好不？”
屈起脚趾，抿着唇，余岁安内心挣扎了一会，这才点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别人帮忙洗脚并没有余岁安想的那么羞耻，尴尬逐渐模糊，留下的只有陌生母亲的爱在水盆里流动。
余岁安不太懂母爱，他的亲生母亲很早就离世了。不过，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悲惨，也不会像福利院里的其他小孩那样想念自己的妈妈。有些人说他不孝顺，但不怪他真没什么感觉，毕竟妈妈死的时候，他还在婴儿车里，记忆早就消耗没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其实有些害怕他这个娘，不仅是因为第一回见面那个不知所以的笑，也是因为他抢占了人家心心念念的孩子身体，还悄悄夺走了一段娘对原主的爱。
脚趾上的手摇了一下，他看到娘的脊背有些发颤，以为是她老了，身体撑不住这么久的下蹲姿势。
却没想，这一低头看向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看到了自己第一天来时的场景。
娘在笑着，像是得逞了什么。
在笑什么？
余岁安脑袋冒着的热汗变为虚汗，慢慢的顺着肌肉往下滑。他不敢动，脚还在对方手里握着，只能尽可能的保持身体紧绷，以防女人突然的行动。
“岁安……娃啊，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一直都是娘的骄傲。”娘从鼻子里发出几声闷笑，对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垂下头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脚，宣告今晚的母子情深落幕。
夏夜里的风不算大，但窗外的树叶还是会随着风的音律晃着，拍在枝条上。
风让这不大的声音细细的打着节拍，奏一首舒缓的乐。
主卧里，缩在被子里的余岁安被夏季的燥热闷出一身汗，但他不太敢把四肢露出来。
虽然娘早就拿着盆沉默着离开了，但只要一闭上眼，娘对他邪笑的画面就会在脑海里放大。
如果不是个唯物主义者，他都要怀疑娘是不是中邪了。
实话说，在当下的人类探索中，并没有确定灵异的真实性。这是现实世界的评判结果，那么这个里世界也会如此。
安慰了下自己的心情，余岁安冒着热汗，汗水把他脑后的纱布都浸湿了，他慢慢的让脚伸出被子。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稀薄的月光，稍稍咬着唇部。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中，在他眼中，娘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在偏爱孩子这方面有些倔强。比如非不让他下田，不让他做过多的家务。让他一味的去泡在问诊室里，试图唤醒不存在的记忆。
本来她是没有什么嫌疑的，但她却偷偷的在暗处笑了两次，再加上白天李韶华说的没有送猪的信息。那这必定代表——她，在这件案子里，处于一个关键角色。
窗外的风声大了些，叶子被迫摇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有什么要涌现出来，但现在还没达到它的标准。
.
早上八点，曹行穿了个T恤，坐在警局里的办公位上。身边有人叼着烟准备就地正法，随即被曹行瞪了两眼。同事只好撇了撇嘴，拿着文件出去吸烟。
办公室里没有很嘈杂，但曹行的心静不下来，两横眉团在一起，惹得他身边人都不太敢抬起头来。让他心烦的原因，归根结底是两件尚未结案的案子：一个是现在闻风丧胆的红色连环杀人案，一个是尚未找到主要线索的白毛村分尸案。
这两起案子都由他和他的搭档一同负责，新调来的搭档虽然年轻，但结案率高，每次都快准狠。再加上这位小年轻来自红色连环杀人案的区域，对破案有很大帮助。
但现在二人对这两个案子都没什么头绪，嫌疑人是肯定有的，但证据却迟迟不出现。
“曹哥啊，我给你带了咖啡，这回是冰的。”憨厚老实的声音从曹行脑袋上传来。
曹行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自己前几天新带的徒弟，又是一声叹气。接过徒弟手里的冰美式放在一旁，拎起挂在一旁的夹克就出了门，在门口套上皮夹克，吧嗒吧嗒抽着烟。
抽烟的时候穿上皮夹克是他的习惯，这样烟味不会留在里面的衣服里，给其他受不了烟味的人一些呼吸自由，至少不会那么熏人。
所以，哪怕现在是夏季，他还是会选择穿上皮夹克，给自己憋一身汗，让其他人的肺轻松些。
皮夹克吸了一口烟，让纱似的气徐徐往上升，逐渐朦胧眼前令人心烦的警局。
从大门玻璃往里看，可以看到他办公桌上那杯冰美式，办公桌后面有个受潮的鼓泡，鼓起的程度不大，但很饱满。每次曹行在这抽烟时，总是会看着这个鼓泡发呆，回忆起不满自己的前妻。
玻璃门雾蒙蒙，他垂眼叹出一口气。
抬眸，视角再往左，办公桌旁站着他徒弟，也就是王韦，正拿着座机在那仔细的听辨着对方说的话，随即又抽出纸笔来记录。
他眯了眯眼，又从嘴里渡出一口白烟，两指夹着刚燃起没多久的烟头，冒着微小的火光，和他不起色的案件一样。
“曹哥！”里面的王韦不敢真的大声喊出来，只是用嘴唇动了动。
烟头被捻灭，曹行脱下皮夹克进入警察局。
与此同时，余岁安精神不振的坐在饭桌前，嘴里吞了几口小米粥。虽然他坚信世上无鬼，但昨晚还是被娘那笑颜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噩梦里倒没有鬼，倒是他自己在梦里拿着把刀追着砍别人。余岁安顺了顺自己胸口刚咽下的那口粥，安慰自己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草草结束早饭，他趁娘出门，赶忙又跑去白老头家。他前脚刚走，曹行和王韦便到了余家。
在前不久，王韦接到了热心电话，说来自白毛村，有人看到余岁安的娘在赶庙会那天也回去了一趟家。
这可是一件很大的事。
曹行本来打算叫上搭档程向野，但他暂时外出了，实在是等不及，二人就先上路了。
在曹行一连敲了三次门都无人应答，这才进了余家庭院。院子是水泥地，没有什么杂草，余岁安的娘整理得很干净。
“曹哥，你说这次的分尸案，会不会和红色杀人案是同一个人做的？”
“证据呢？”曹行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低着头摸了摸小土狗的脑袋。
回家好像因为见过他几次，并没有把他当外人，没有叫也没有咬。
王韦挠了挠头，撇着嘴显得有些不自信：“你看奥，咱处理的第六起红色杀人案，受害者不就是村口第一户人家的女儿吗？那户老人叫啥来着？只记得姓白了。虽然死在隔壁区，但不能否定两者不能串起来啊。”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但你不能靠猜来判案，群众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曹行一边回答着王韦，一边跟着小土狗来到个土堆前。
身后的王韦有些面红，最近不管他提出什么想法，总是被曹行否决。他叹了口气，弹了弹烟盒底，抖出一支烟来。
“抽烟去外面抽，别在人家家里抽。”
王韦走到余家的拐角处，面对墙，把烟叼在嘴里，用牙咬了咬烟蒂。庭院内的曹行蹲在土堆前，看到小土狗一脸骄傲的给他炫耀自己的宝藏——这些天收藏起来的骨头。
突然的，他觉得这些骨头有些不太对劲，他是知道余岁安的娘这段时日一直在煲猪骨汤给余岁安养病的，但这骨头的纹路和走向，不像猪的。
这骨头，更像是人的。
曹行在局里算个老手了，当他意识到这个事情后，他其实并没有感到多少恐怖的，但他反胃。因为在他第一次来余家时，那个女人就给他盛了一碗猪骨汤。
他当时喝得可是干干净净。
正当他稳住身子，想要站起来时，他感受到背后有一阵凉风，直直地对着他的脖子。
在曹行被喉咙里的血呛到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他的耳膜正被心脏的剧烈跳动振得有些疼，好像还伴随着回家的吠声。他剧烈地咳嗽，双眼充斥了窒息带来的泪水，透过泪水可以模糊的看到王韦冲了过来，和拿着镰刀的余岁安他娘打了起来。
晕过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比一直被呛着的时候好很多。他以为自己还能再站起来帮助自己的徒弟。但当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抹了一把脖子上的伤口，才感受到鲜红的液体正在从他脖颈处喷出，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正常吸烟。
警局里，程向野想找曹行聊两句，却发现人不在办公位上，桌子上的常温咖啡杯下淌着一滩化开了的水。他正想走，却听到了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
他回头看，发现是曹行办公桌后的一个鼓包破了，墙皮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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