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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冥风未解失洳山(十二)

曲璃解散兰栖腕上的雪青丝纱绣带,半朵扶桑已呈墨红,残缺的花瓣边缘,数万墨丝缭乱伸展,犹如碾碎焦烂的藤蔓在血泊中挣扎抓挠。

曲璃按捺心绪,握着兰栖手腕,往扶桑上滴了数滴百甘泪,“你能不能将我的话放在心中,随意伤及无辜,银樽如若烧毁,你就……”

关于这一点,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在提醒兰栖,虽然从不以他最在意的那点后果为重点,但语意不差。

“我没想伤他……”

“你打散阵势,他们所有人都会受伤,因果连带,银樽完全烧毁,反噬不可估量,到时害人害己。”曲璃观察扶桑,花瓣墨丝不退,但无长势。默默地咽下心跳,将雪青丝纱绣带重新缠绕到兰栖腕脉上。

“银樽烧毁,能祸及到你吗?东方衔夷会因此责罚你?”也许是曲璃的语气过于紧张,规戒感太强,兰栖便觉的,他是在怪他会害到他,“有绾姨的那层关系,他就不可能动你。”

曲璃突然感到一阵危机,仿佛被窥探到了根底,松掉兰栖的手,掩去所有情绪,凝视他的眼眸,低声道:“别不可理喻,我已经够能忍你了。”

兰栖默声,那一瞬他无暇多想,脱口而出的话也只是凭情绪而发,并未真正的解读这底下的深意。

采花贼忙打圆场,对兰栖道:“不生气哈,我虽然不太懂银樽,但阿……”

曲璃看了他一眼,阻止了他的下文。

采花贼挠挠嘴,憋得慌,急忙过去关怀寂赎。

寂赎被那疾风走影似的一幕,震慑的呆若木鸡,集结百派至高武学的阵法,居然就这么被破了……

回神后,怒斥兰栖,“你是圣门少主兰栖?!”

寂赎虽身在江湖,但心系山国,对柩仁关一战,北疆曲鞍军半数覆没,曲炙惨死一事,痛心疾首,对兰氏一族,深恶痛绝。

寂赎捡起棍棒,直指兰栖,满腔愤慨轰然于顶,“叛臣贼子!”

兰栖冷冷看他,这四个字勾勒出诸多冤屈,一时杀意横生,但心中惦着曲璃的感受,也怕自己不得掌控无辜的范畴,真的至使银樽烧毁,便生生忍了杀意,淡声嘲讽,“这么义愤填膺,何不参军报国。空有一身武艺,为几两碎银落发为僧,贪享……”

“我至少对得起天地,绝不做宵小之徒,蝇营狗……”寂赎还未说完,便觉气劲临面,脸颊一痛,牙关疼的再吐不出半字。

曲璃这隔空一巴掌扇的太过明显,也十分凌厉,“纵使他有错,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兰栖怔然,曲璃的维护,昭然若示。

“气焰嚣张,看不惯而已。”曲璃第一时间掩饰,心中激荡过万般涟漪,面上却不见波澜,一派闲适安然。

兰栖沉默,事关曲炙,谈什么维护,再真实的感知,恐怕也只是错觉。

采花贼轻咳,对寂赎道:“你现在总能相信我们了吧?”

寂赎吐掉碎牙血痰,拿指关节抵着牙根,关于兰栖行善赎罪的传言,他大有耳闻,眼下又见到那传说中的银樽,是非显然。

可是!“身份口说无凭,银樽我没见过,我不是无知小儿。”

“我们真要是凶手,与你费这口舌,”采花贼摊摊手,对曲璃与兰栖表示无奈,“弱智莽汉一个,冥顽不灵。”

“岂有此理!”寂赎多番遭辱,怒气爆发,纵身勾掌抓向采花贼。

采花贼惊然失色。

“师兄不要!”寂妄慌忙奔上前抵挡。

寂赎收不及外泄的真气,寂妄直接被震开三丈之外!

绯红的身影掠至寂妄身后,虚虚地托了他一把。来势未散,曲璃宽袖轻振,无形的掌风如火龙破空冲向寂赎,撞碎了寂赎全身的气劲。

寂赎仰身急退,攀住众多上前扶他的膳堂和尚。

采花贼血液回溯,拍了拍嘴,自我‘惩戒’。

寂赎立定便致歉寂妄,焦愧难掩,“师弟!师兄无意伤你!”

“弟子没事,”寂妄强定气息,转身立掌颔首,“多谢施主。”

曲璃恍若未闻,对寂赎道:“你可认玉杳花衣。”

寂赎吃惊,“象征皇权的玉杳花衣?”

帝王曾全国颁诏,见花衣如见帝王本人,圣旨下达莳兮各地,他怎能不认。

寂妄闻言问道:“你是曲璃?”

帝王将玉杳花衣赐予曲炙,曲炙又将花衣给了曲璃的事,坊间盛有流传。

“就是那个莳兮第一公子?”膳堂和尚们交头接耳。

小声议论,“怪不得,这么好看。”

扫地小和尚直瞄曲璃,掩着话音,“果然哇,气魅神缈,姿如潋焰,天颜绝色,名不虚传哇。”

曲璃别有意味地看向寂妄,“你信么。”

寂妄愣了愣,点头。

寂赎捂着胸口道:“玉杳花衣本彩樱红,依光变色,寒雪白烛必显玉杳图腾,花衣在哪……”

寂赎话音渐灭,此时白云蔽日,他目光所见的曲璃外裳颜色,是胭脂染血般的绯红,而昨夜山脚,天星翰夜覆照下,曲璃的外裳颜色,分明是朱砂染墨般的殷红。

“记得昨夜,他的衣衫是黑红的,”一名勉强恢复气息的棍僧,倚着殿院石墩,虚弱惊诧,“真的是玉杳花衣!”

“天黑光暗,任何事物都会变色!”寂化与他同倚石墩,冷笑着一口否定,似乎是想要守住先前被兰栖撕落的面子。

寂赎冷静下来,吩咐某个膳堂和尚,“劳烦师弟去拿白烛。”

他显然已经偏向了曲璃,赶却怒意后细想采花贼所说,不无道理。

“弟子去拿。”寂妄直奔第五佛院佛光宝殿。

兰栖默默走近曲璃,到一定距离,脚步微凝,对上曲璃视线。

曲璃知晓他意,没说什么。

兰栖取下祭云簪,交给曲璃。

滚烫的祭云簪,在曲璃手中转瞬冰冷。

“白烛简单,可这寒雪天。”寂赎缩眼观天,烈阳火辣,白云如浪,寒雪何得。

曲璃不见忧色,放出祭云簪中的未垣灵虫。

灵虫与灵主心意相通,曲璃以神传意,未垣灵虫便如爆裂的泉岩冰杵,顷刻炸向苍穹云巅,一路星火琉光,飞溅绽旋,直入云霄。

云海翻卷,炫丽华光笼天盖地,割裂明辉,苍穹愈加晴朗,却有漫天雪子扑簌淋落。

宝殿前,寂妄怀抱萝卜与数根白烛,茫然停步,呆望坠如雨帘的飞雪,指尖沾上脸颊雪沫,雪痕无影,像一行清泪流落。

曲璃隔空撩来寂妄怀中白烛,驭风送于半空,婆娑的雪子随乍起的劲风旋舞蹁跹,刮落殿院一角苍树白花。

白烛腾空尽成碎沫,每一点皆与雪子相触,刹那燃起光华无限。

此时朗日皎洁,曲璃的外裳幻成最初的樱色,微微绽白,万丈雪光萦落,霜色玉杳犹如稻苗一朝逢雨,依着裾摆迎雪渐绽。树梢白花时而飘落,携着雪光与玉杳,将曲璃的外裳幻得越发澄白,而他的面容盛在这片风花雪光中,仿佛炽火萦上了一层萤璃,璨然而魅惑。

方圆八尺之内,满地玉杳花影,睡莲的姿态,花瓣如撕裂的蝶翼,扑朔隐秘。

第五佛院,万籁沉寂。

兰栖神色凝惘,望着曲璃的目光,不像往常那般遮掩。

回想起觅山温池那场寒雪,他也是这般,稍不留神,便忘了自我。

当时曲璃纠缠戏问。

他却道,只为雪景玉杳沉迷。

此刻曲璃也注意到兰栖的目光,同时想起那场寒雪。

那时大雪倾覆,立于风雪中的兰栖,宛如葬在白霜明溪里的冰晶雪魄,冰泠清绝。

恰比寻常时候的他,却是最不冰冷的,因为他的眼里,流转着几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所以曲璃开口戏问了。

重来一次,他仍是忍不住戏问。

“又是雪景么。”

曲璃自知问的徒劳,也没想过会得到合他心意且荒谬的回答。

兰栖回神,漠然回避,以缄默作答。

一众僧侣也相继回神。

寂赎首当其冲,徒然下跪,高唤对帝王的敬语,膳堂和尚接连屈膝跪拜,伤弱的棍僧,也强忍着余痛,撑地俯身。

“都别跪着。”曲璃并不想见到这种场面,甚至于相当抵触,他劲直去到宝殿门口,隔着寂妄衣袖,扶起他,让他带他们去先前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并邀寂赎商讨流民事宜。

众人先后起身,寂化虽随波跪下,但内心不服,口中不乏多言,“青天白日忽降大雪?”

“你少说也有三十了。”采花贼质疑。

当年未绾欲嫁兰姜,却被衿兰山庄以不接受巫灵教中人为名拒绝一事,在江湖中流传甚广,人人皆知,未绾是灵教待位教主,后嫁给曲炙。

寂化知晓曲璃身份,理应能联想一二。

采花贼尽量心平气和解释,“咱曲公子用的是灵教的灵术。”

“灵教,不是灭亡了吗?”寂妄喃喃出声,眸曈没有聚焦。

“他情况特殊,三言两句讲不清。”采花贼接道。

寂化余留不甘,脑筋疾转,对着曲璃喊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兰栖行善赎罪,公子不报仇,反而帮他?曲将军九泉之下可能安息?!”

寂化词不过脑,只是想以此转移他失掉的面子。

兰栖如遭定身,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他害怕多方声讨,扩大曲璃对他的仇恨。

想对寂化动手,但诸多原因影响,令他犹豫不决。

曲璃依旧立在寂妄身前,手中把玩着从寂妄怀中拿来的萝卜。

这根萝卜水润润的,洁净无垢,就像寂妄的裟衣一样,有些潮湿,但无油渍污痕。

寂化继续喋喋不休,不理寂赎在旁训戒。

曲璃无意识地掰断了萝卜缨,穿过一众僧人,来到寂化面前,将萝卜缨栽进他的嘴里,淡声道:“你再多说一句,就送你去见阎王。”

曲璃话音迷淡,威慑力却极强。

寂化面如肝色,呼吸半窒,忍不住咳嗽。

慌忙拔掉萝卜缨,面目紧皱的如滩涂里的一块顽石,“我……”

“师弟!休要再说。曲施主这也是在帮流民,”寂赎言语极不痛快,虽已信任曲璃,但内心对他某些举动多有陂词,目光挑向曲璃,刚正不阿的说道,“但您也实在不应该维护兰栖!他罪孽深重,我怎就说他不得。”

采花贼拭了把冷汗,眼观六色,叉腰打哈哈,“他不喜旁人多言,他自家的事,他自会处理。”

风雪骤停,未垣灵虫落入曲璃掌心,灵虫明洁如镜,照出曲璃眼中繁杂的情绪,他什么都没说,来到兰栖面前,将祭云簪戴回他的发间。

祭云簪热流翻涌,兰栖无暇顾及,“我没有杀曲叔。”

“不用每次都否认一遍,”曲璃瞬间点了现场所有人的穴道,众人尽数昏迷,采花贼也不例外,淡声道,“你不是不记得了?什么理由让你如此确定,和曲如音的情谊么?就像上次你脱口而出,因为他所以你不会杀我父亲。”

“什么叫做情谊。”兰栖默想,曲璃总是把他与曲如音的友谊看得过重。

曲如音是个理由,但也只能算作是对曲家人的情谊,当时并未想过会因为曲如音如何,只是自然而然的就顺着曲璃的话说了。而抛开曲家人的外衣,单论曲璃,可以敞开说么,说了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无辜之前,毫无意义。

曲璃看着兰栖淡漠无谓的脸,某些嫌隙一时无法再掩藏,最深的那一道溢出心田,“你喜欢他。”

“荒谬。”兰栖目落他处,曲璃的目光,让他难捱。

曲璃掰正兰栖的脸,“寒症梦魇,代表了你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兰栖无法言说,那充满爱意的拥抱,如何解释,直接说抱的是你,想的也是你么。

他说不了。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挥开曲璃的手,去解寂赎的穴道。

曲璃默立原地,眸中光色如湖面莲影浮盈,时凝时散。

平息情绪后,望着兰栖的背影道:“清川剑痕不可否认,你身上没有药物痕迹,掌心扶桑泛银,也证明你并未沾染咒术,如果你的失忆是真,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先用咒术控制你,再用灵术抹掉你当时记忆,并且消除咒术痕迹。七年前灵教灭迹,全天下,只有我和未屿与灵教有关,未屿虽有灵虫,但不懂灵术,你让我怎么去信你。”

兰栖慢下脚步,忽有疑惑如浓雾缭绕心间。

曲璃继续道:“我想过,也许真有那样一个人。可如果真有,你同样罪不可赦。操控人心的咒术想要成功,前提是被操控者自愿。”

兰栖沉思,他的失忆是真,他本身早已确定,这事背后定有人操控他,可这前提,竟是需要他自愿么。

回身道:“我也需要知道真相。”

“我会查清楚,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你们,我谁都不会放过。”

自愿被操控,那这个人,该是对兰栖有多重要。

兰栖不想再争论,但有一点,他想问明白,“你怎知我掌心扶桑泛银?”

关于药物痕迹,也许曲璃可以肉眼直接观测,可是扶桑泛银,需将百甘泪滴入掌心,那是他曾经独自试验的。

朗日西照,山涧翠意,暖风轻拂而来,花枝舒展。

曲璃将视线倾注在兰栖脸上,他的心情,忽然也似漫山翠意,盎然舒展。

有笑影漫上目色,他靠近兰栖,轻扯他的耳垂,在他耳畔细语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乖乖听话,少惹我生气,不然就……玩你。”

“……”

兰栖避过曲璃的触碰,此刻他近于寂赎,祭云簪热流滚烫,不由它言,“寂赎可以信任。”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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